已至年下,京畿之地本该是热闹非常、生机盎然,可朝堂之上却波谲云诡、阴霾蔽日,恰似一场疾风骤雨即将倾盆而降。
林府内,王瑜缠绵病榻数月。窗外,繁花渐次凋零,残红委地,恰如她如今的模样 —— 往昔那灵动娇俏、容光焕发的风姿,已被憔悴枯槁之色全然取代,整个人仿若霜打的残花,没了半分生气。
庭院中的老槐树,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在低吟着岁月的无奈。林允泽谨遵黎神医所嘱,在那雕花卧榻之上足足静息养伤三月有余。屋内,药香袅袅,笼罩着这一室的静谧与哀愁。直至近些时日,他方能拖着尚未痊愈的身躯,勉强下地蹒跚移步。
忆及往昔,王瑜无论朝晖夕阴,林府内但凡允泽所行之处,必有她温婉相伴。一应琐碎之事,从饮食冷暖到衣衫添减,皆被她照料得妥妥帖帖,关怀之意溢于言表。可谁能料到,这几月风云突变,王瑜仿若被鬼魅附身,心性大变,总是千方百计地避着允泽。
每有不期而遇之时,王瑜目光慌乱游离,不敢直视允泽双眸。往昔眼中熠熠生辉的热情与期许,如今已消散如烟,空余一片清冷疏离。
允泽心底暗自忖度,只当她是担忧自己腿伤过重,恐日后落下终身残疾,拖累家人,因而心生郁悒,便也未曾过多苛责探问。待行动稍显自如,允泽整肃衣冠,迎着府门外略显黯淡的日光,上朝问事去了。
这日午后,暖煦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细碎光影,似是想努力驱散屋内的阴霾。平月静坐在王瑜身侧,二人手中针线穿梭,欲将那素锦织就繁花模样,以此消磨悠悠长日。
门房小厮在院门外禀报道:“府外有一人,神色匆匆,留下书信一封,特嘱小的交予林府三奶奶。”
王瑜蛾眉轻蹙,伸手接过平娟递来的信函。此时,窗外一只孤鸟振翅飞过,发出一声哀鸣,似是不祥之兆。只见那信笺之上,火漆封印宛如一颗神秘朱砂痣,“林家三奶奶亲启” 几个狂草大字龙飞凤舞,肆意张扬。
她心中暗自狐疑,京城之中,何人竟会以这般隐秘方式传书于己?这般思忖着,轻轻启封。才览得数行,顿觉一股寒气自足底直冲脑门,气息瞬间紊乱,娇躯仿若风中残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平娟在旁瞧得真切,见王瑜身形欲坠,忙不迭轻声惊呼:“三奶奶,您这是怎的了?是哪些不舒服了?快些到榻上好生歇息。” 言罢,急趋上前,欲伸手相扶。
怎奈指尖刚触及王瑜衣袖,王瑜仿若惊弓之鸟,陡然厉声尖叫:“都给我出去,速速退下!莫要近前!” 声音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惊恐与决绝。
平月手一抖,绣花绷子险些落地,她与平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惊惶之色。二人不敢多言,遂悄无声息地先后退出房门,独留王瑜一人于这寂静内室。
王瑜双眸死死盯着书信,双手颤抖着将其再度展开,逐字逐句,反复研读。那纸上行行黑字,此刻仿若化作夺命利箭,直直刺入她心窝。待读罢最后一字,王瑜只觉周身力气仿若被瞬间抽干,心若坠入千年寒潭,万念俱灰,唯余一片死寂。
残阳西坠,暮霭沉沉,允泽罢朝归来,一身朝服未换,却难掩满面倦容,仿若霜打的秋荷,步履维艰地迈向君冉院。方至院门,便觉异样,平日里灯火通明、丫鬟往来的院落,此刻仿若被墨色浸染,黑沉沉一片死寂,唯他孑然身影,在黯淡余晖中拖出狭长孤影。
他抬手轻推雕花木门,“吱呀” 一声,打破寂静,屋内空空如也,心头一紧,不祥预感扑面而来,他不禁扬声高呼:“平月、平娟,可在?” 却无人回应。
院门口的松强听到动静,疾步上前,拱手禀道:“三爷,三奶奶今儿个带着丫鬟回娘家去了,您若有要事,小的即刻差人去请。”
允泽眉心紧拧,须臾,又缓缓松开,无力地摆了摆手,喟然长叹:“罢了,你退下安歇吧。”
这般惶惶不安如阴霾般死死笼罩着允泽,令他心神难宁。他强打起精神,简单梳洗罢,便独自于书案前落座,伸手拿起一卷舆图缓缓铺展开来。当今圣上龙体欠安、每况愈下,也不知是听了何方老道的蛊惑之言,竟执意要在宫闱禁地大兴土木,建一座玉清宫,美其名曰专供修身养性、祈愿安康之用。可这劳民伤财之举,朝堂之上虽众人腹诽,却又有几人敢直谏?
允泽凝视舆图,眉峰渐蹙,心中忧虑恰似汹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将他彻底淹没。带着这满腔沉甸甸的心事,允泽终是体力不支,在书房的软榻之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在朦胧倦意中沉沉睡去,眉心犹自紧拧,梦中亦不得安宁。
与此同时,王府内宅,王瑜与王夫人齐氏母女同榻而卧,亲昵无间。王瑜仿若幼时一般,轻轻挽起母亲臂膀,星眸之中隐有迷茫之色,悠悠开口:“母亲,您说人生一世,究竟所为何求?”
齐氏闻之,微微侧身,抬手轻柔地抚过女儿云鬓,目光慈爱似水,和声说道:“我儿缘何这般感慨,平白无故怎起此念?”
王瑜鼻尖一酸,强抑泪花,良久,方轻声低语:“许久未曾与母亲促膝长谈,就想听听母亲声音。”
王瑜将面庞轻贴母亲肩头,喃喃而言:“女儿今日听闻府外百姓诸多琐事,见那为几两碎银累弯脊梁的贩夫走卒,亦有因家贫无钱疗疾,只能眼睁睁瞧着至亲受苦的可怜之人。他们一生所求,仿若仅温饱二字,却艰难至此。反观我等高门世家,衣食无虞,可女儿心间为何总觉空落,竟难觅半分幸福之感。”
齐氏手指稍顿,眸中闪过一丝讶然,须臾,缓声道:“我儿心地仁善,能体恤百姓疾苦,此乃善举。然这世间,本就百态千姿,我辈生于高门,享此富贵,亦是承祖辈恩泽。但人生在世,所求绝非仅金银财宝、身份地位。于为娘而言,守着你们兄妹顺遂成人,望着家中和乐融融,便是心底至深慰藉。”
王瑜微微仰首,将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眸中,目光投向床顶帷幔,继而问道:“倘若女儿做了有辱门楣之事,母亲可会怪罪于我?”
齐氏眉心一蹙,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到,她凝视着女儿的双眸,目光中满是探究问道:“我儿何出此言?你自幼乖巧懂事,行事向来稳妥,怎会有这般让为娘忧心的念头。”
王瑜贝齿轻咬下唇,眸光微微闪烁,悄然避开母亲的目光,声线隐有颤意,轻声道:“女儿…… 女儿不过随口一提罢了,人生漫漫,尘世纷扰,谁又敢说没有身不由己之时?倘若他日女儿不幸逢此困境,母亲可会怪罪于我?”
齐氏将王瑜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道:“我儿啊,这高门府邸,看似繁花锦簇、风光无限,实则个中艰辛,唯有自家方能体悟。族中规矩,既为祖辈所立,传承至今,自有其深意,为的是庇佑我族昌盛,延续世代荣光。然而娘亦深知,你们这些年轻一辈,心怀壮志,怎甘被这方寸天地所拘囿?”
王瑜心下暗忖,母亲这番言语,对自己的本意似有偏差,正欲出言解释,却闻齐氏又娓娓而言:“我儿但放宽心,只要你所作所为不悖天理,不伤家族根基命脉,娘纵不能以一己之力,为你挡尽这漫漫人生的凄风苦雨,却也定会为你撑起一隅安宁之所,护你周全。你打从落地起,便是娘的掌心宝、心头肉,这一点,永不会变。我儿向来冰雪聪明、温婉娴雅,若当真有朝一日行事稍有乖张、略微出格,娘心里明白,那必是受了奸人胁迫、小人蒙蔽。再者说,任世事变幻,于娘眼中,你始终是这凡尘俗世里,至纯至善、绝美无双的女子。”
王瑜闻得此言,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夺眶而出,簌簌而落,哽咽难抑:“母亲,您这般慈爱,女儿下辈子,下辈子还愿做您的女儿。”
齐氏见女儿露出这般孩子气的言语,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浅笑道:“你我母女一场,本就是天赐良缘。我儿往后若遇烦心事,务必告知为娘,切不可独自憋闷,苦了自己。”
王瑜轻轻抽了抽鼻子,乖顺地点头应承:“女儿知晓了,母亲早些安歇吧。”
窗外,夜色如墨,几点寒星孤寂地悬于苍穹,偶有冷风拂过,带起窗棂上的雕花纸微微颤动,似在低吟着夜的寂寥。王瑜唤来平月,伺候着将屋内烛火一一熄了。
刹那间,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了这一方空间。不多时,静谧之中,齐氏那边便传来均匀而舒缓的呼吸声,仿若已然沉入梦乡。王瑜却直勾勾地紧盯着床帐顶幔,脑中思绪纷纷扬扬,久久不得入眠。
白日里那传信之人,正是洪五爷。待她看清署名,王瑜只觉五雷轰顶。一想起此人,她便忍不住浑身发颤,牙关紧咬,往昔那屈辱惨痛的一幕仿若噩梦般重现。
而如今,这帮恶徒竟又厚颜无耻地提出要求,妄图将她陪嫁于京郊南边的一处庄子,辟为他们的藏污纳垢之所。
缘由无他,只因近来朝廷整肃之风骤起,太子派遣周达歌,亲率大军,四处清剿匪患。一时间,外面的世道风声鹤唳。那帮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土匪们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狼狈奔逃,寻觅新的落脚之地。
王瑜陪嫁的那庄子,位置着实隐蔽。庄子隐匿于群山环抱之中,四周峰峦叠嶂,山色青黛,仿若天然屏障将其与世隔绝。庄子上田亩纵横,庄稼繁茂,粮食满仓,更兼水源丰沛,清泉潺潺流淌于田间沟渠,仿若世外桃源。可如今,却成了土匪觊觎的目标。
洪五爷那厮,更是攥着她的致命把柄,她的贴身里衣在他手中攥着。每念及此,王瑜便觉一股羞愤之意直冲脑门,双颊滚烫,眼眶泛红,双手在锦被之下紧紧握拳,指甲都几乎嵌入掌心。室内虽暗,却难掩她眼中的决绝之光,她深知,自己此刻已然陷入绝境,前路仿若被浓重迷雾所掩,吉凶未卜,却又必须在这荆棘丛中寻出一条生路来。
王瑜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睡去。待她再醒来,日头已高,平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小姐,您醒了,太太吩咐让您多睡会儿。”
王瑜强打起精神,起身洗漱,看着铜镜中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留给自己抉择的时间不多了,那帮土匪可不会有半分耐心。
用过膳后,王瑜决定去庄子附近探探情况。她换了身素净衣裳,头发高高挽起,带着平月,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出了城。马车行至庄子附近的山脚下,王瑜下了车,让平月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沿着一条蜿蜒小径往山上走去。
靠近庄子,王瑜放轻脚步,隐匿在一丛灌木后。只见庄子周围已有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在游荡,想必是洪五爷派来先行查看的喽啰。她心中一紧,知道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棘手。这些人个个面相凶狠,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兵器。
王瑜悄然退下,回到马车旁,与平月会合。平月见她脸色不佳,担忧地问道:“小姐,情况如何?” 王瑜咬着下唇,低声说:“不太妙,庄子已经被盯上了。”
回城途中,王瑜苦思冥想,试图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能让土匪得逞,毁了自己的庄子,又不能不顾及洪五爷手中的把柄,一旦泄露,莫说她自己声名狼藉,怕是连家族都要受牵连。
思虑良久,她终是咬唇立定,心下暗忖:这腌臜丑事,瞒得一时,瞒不得一世。与其日后累及亲族,令阖家蒙羞,不如拼死一博。
自己一介女流,若独承此辱,大不了三尺白绫了却残生;可一旦王家、林家与那匪寇有所牵涉,被扣上通匪的恶名,此乃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祸,又岂是一人身死便能弭平干戈、化解灾厄?到那时,必是血流成河,祖宗累世积攒的基业亦将倾颓崩塌,毁于一旦。
念及此处,王瑜眸中寒芒一闪,决然之色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