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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都市言情 > 沧桑之情 > 第27章 编制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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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厚布,沉沉地压在头顶。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细碎的沙尘,抽打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张二蛋裹紧了身上那件穿了四五年、早已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毛边的旧棉衣,缩着脖子,跟着人流,一步一步挪向县城第一中学的考点。这里是本年度全县教师编制考试的所在地。

校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一片低矮的薄雾,笼罩着每一张或紧张、或焦灼、或茫然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香烟味、廉价早餐的油腻味,以及一种名为“前途未卜”的巨大压力,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哎!走过路过别错过啊!最后一份!内部绝密押题!命中率百分之八十!”一个穿着臃肿军绿色棉大衣、戴着破毡帽的黄牛,在拥挤的人群缝隙里灵活地穿梭着,手里挥舞着几份印刷粗糙、纸张发黄的资料。他压低的嗓门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急切,“刚出炉的!市里教研员亲自把关!核心考点全在里面!就剩最后几份了,先到先得!错过这次,后悔一辈子啊!”

他的吆喝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几个明显是农村来的考生身边炸开了锅。一个穿着朴素、脸上带着高原红的姑娘,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犹豫,怯生生地问:“大哥,这……这资料真有用吗?多少钱一份?”

“瞧你说的!”黄牛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没看我嗓子都喊哑了?没点真东西敢在这卖?都是内部渠道流出来的!看见没?”他故作神秘地翻开一页,指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和几个潦草的红圈,“重点!全他妈是重点!一份就二百八!掏钱买的是机会,是铁饭碗!舍不得这点小钱,耽误了前程,哭都找不着调!”

姑娘身边一个同样衣着朴素、背着旧帆布书包的男生,脸上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咬咬牙,从贴身的旧钱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又凑了一把零钱,递了过去:“给…给我一份!”

黄牛一把抓过钱,看也不看就塞进鼓囊囊的棉袄内兜,顺手将一份油墨味刺鼻的资料塞到男生手里,像完成了什么肮脏的交易,立刻又转向下一个目标。

张二蛋攥着自己口袋里那同样皱巴巴、却浸满了汗水的二百八十块钱——这是他省吃俭用大半个月,在食堂顿顿咸菜馒头才攒下的生活费。他看着那个男生如获至宝般将那份粗糙的资料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通往金山的钥匙,再看看周围无数双同样渴求又带着惶恐的眼睛,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冷又沉。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尘埃和焦虑的空气,喉咙里干涩发紧。最终,对“铁饭碗”那渺茫希望的渴求,压倒了理智的质疑和对钱财的心疼。他挤上前,几乎是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将同样皱巴巴的钱递给了黄牛,换来了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绝密押题”。

捏着那叠粗糙、散发着劣质油墨味的纸张,张二蛋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找了个稍微避风的墙角,背对着呼啸的北风,哆嗦着手指翻开。映入眼帘的是模糊不清的印刷体,排版混乱,错别字随处可见。所谓的“重点”,不过是把几本教材目录里的章节标题用红笔随意圈了圈,旁边潦草地写着“重要”、“必考”之类的字眼,毫无逻辑和深度可言。翻到后面,甚至还有几页是复印的往年早已过时的练习题,字迹模糊得难以辨认。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二百八十块!足够他在学校食堂吃将近一个月的荤菜!就这么换了一堆废纸!他感觉浑身冰凉,比这初冬的寒风更甚。他猛地将资料卷成一团,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纸页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份被骗的屈辱和对自身轻信的懊悔,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把几乎要涌上眼眶的酸涩狠狠压了回去。路是自己选的,再难,也得走下去。他用力将那份“绝密押题”塞进了同样破旧的帆布背包的最底层,仿佛要埋葬一个耻辱的见证。

“叮铃铃——”一阵尖锐刺耳的电铃声划破了校门前的喧嚣,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所有嘈杂的线头。

“考生准备进场!带好身份证、准考证!无关人员退后!”保安拿着扩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维持着混乱的秩序。

人流开始涌动,像一股浑浊的泥石流,缓慢而艰难地涌向那扇敞开的、象征着希望或绝望的校门。张二蛋裹紧棉衣,随着人潮向前移动。冰冷的铁制伸缩门如同巨兽的牙齿,将人群一点点吞入。

进入校门,气氛并未轻松。通往教学楼的道路两侧拉起了警戒线,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表情严肃的保安或工作人员。教学楼入口处更是设置了安检门和手持金属探测仪的安检员,气氛森严得如同机场安检。

“背包放这边!打开检查!手机、电子设备、复习资料一律不准带入考场!只准带准考证、身份证和透明文具袋!”安检员的声音冰冷而程式化,不容置疑。

张二蛋顺从地将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放在指定的大筐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那人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呢大衣,围着质地精良的羊绒围巾,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与周围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从容,甚至可以说是轻松。他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证件和几支笔。

就在年轻男子准备通过安检门时,两名像是考点工作人员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上去。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藏青色夹克的男人,脸上堆着热情熟稔的笑容,伸手就熟络地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近在咫尺的张二蛋耳中:

“小吴!来啦?放心,都安排好了,位置不错,安静。”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好好考,正常发挥就行!你爸那边……都打过招呼了。”

年轻男子矜持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没说话,只是随手将那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递给微胖男人,然后空着手,神态自若地通过了安检门。那轻松的姿态,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只是来走个过场。

安检员对这一幕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催促着后面的考生:“快点!下一个!包放筐里!身上金属物品掏出来!”

张二蛋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那熟稔的拍肩动作,那句“都打过招呼了”,还有年轻男子那空着手、从容通过安检门的背影……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刚刚被那份假资料刺痛后勉强维持的、对“公平”的最后一丝幻想。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初冬的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僵硬地将自己的背包放入大筐,麻木地通过安检门,金属探测仪冰凉的触感划过身体,他毫无知觉。

考场设在教学楼顶层一间空旷的大教室里。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阻挡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几十套陈旧的双人课桌椅整齐排列着,桌面斑驳,布满划痕和不知名的污渍。天花板上几根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惨白而冰冷,无力地驱散着角落里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粉笔灰、旧木头和一种压抑的沉寂味道。

监考老师一老一少。年长的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疲惫和漠然。他慢悠悠地拆着密封试卷袋的封条,动作迟缓得像电影慢镜头。年轻的监考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崭新的羽绒服,脸上还带着刚毕业的青涩和紧张,她来回巡视着,目光扫过每个考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试卷发下来了。厚厚的一沓,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张二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刚才校门口和安检处看到的那一幕强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拿起笔,在姓名栏郑重地写下“张二蛋”三个字。笔尖划过粗糙的试卷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集中精神,开始审题。

题目比他预想的还要刁钻和宽泛。大量的教育学、心理学理论需要结合实际案例进行分析,政策法规题抠着极其细微的字眼,还有几道关于“新时代教师核心素养”的论述大题,要求视野开阔、见解深刻。张二蛋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在师范院校学的都是扎实的基础知识,实习时积累的也都是乡办初中那些最朴素的、接地气的经验。面对这些宏大而抽象的论述,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努力调动着脑海中所有的知识储备,回忆着课本上的理论,回忆着实习时老校长的只言片语,回忆着那些孩子们清澈的眼睛……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字迹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笨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惨白的灯光下,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也啃食着考生们紧绷的神经。偶尔有考生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或是翻动试卷时纸张摩擦的哗啦声,都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监考老师警惕的目光。

张二蛋写得手臂发酸,手腕发胀。他停下来,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依旧阴沉,看不到一丝阳光。就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校门口那个衣着光鲜、被工作人员熟络拍肩的年轻男子,吴姓考生。

只见吴姓考生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试卷,正神态轻松地检查着答题卡。他检查的速度很快,几乎只是象征性地扫了几眼。然后,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在惨白灯光下依旧闪烁着低调光泽的腕表,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着,在张二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从容地举起了手。

年轻的监考女老师立刻走了过去,低声询问。吴姓考生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张二蛋听不清。只见那年轻的女监考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下意识地看向讲台上那位年长的监考老师。

年长的老监考正靠在讲台边的椅子上,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半耷拉着。感受到年轻女监考询问的目光,他微微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越过教室,精准地落在了吴姓考生身上。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询问,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了然。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又垂下了眼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年轻女监考得到了默许,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困惑,但还是对吴姓考生点了点头。吴姓考生立刻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一丝犹豫或留恋。他拿起桌上那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只有证件和笔),在全场考生或惊愕、或茫然、或隐含嫉妒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迈着轻松的步伐,径直走向教室门口。他的皮鞋踩在陈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张二蛋和其他仍在奋笔疾书的考生心上。

门被拉开,一股冰冷的穿堂风灌了进来。吴姓考生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个空洞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背影。

“哒。”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似乎隔绝了某种不言而喻的规则。

张二蛋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笔尖悬停在试卷上方,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绝望的黑点。吴姓考生那轻松离去的背影,和老监考老师那麻木了然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上。

原来……这就是“安排好了”?这就是“打过招呼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泥沼中挣扎的困兽,拼尽全力,却越陷越深。周围笔尖划过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像一片无情的嘲笑。惨白的灯光,照得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更加面目可憎,像一张张嘲讽的嘴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试卷上那些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才写下的答案上。那些字迹,此刻显得如此笨拙、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想起自己为了省钱啃冷馒头省下的那二百八十块钱,想起那份粗糙廉价的假资料,想起乡办初中破败的教室和小玲那双冻得通红却捧着烤红薯的清澈眼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微薄希望,在这个提前交卷的背影和那个麻木的眼神面前,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他握着笔的手,重若千钧,再也无法落下哪怕一个字。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让他窒息。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更加阴沉厚重,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那压抑的灰暗,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考场,笼罩着这座县城,也沉沉地压在了张二蛋的心头,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彻底抽离。冰冷的绝望,如同这窗外深冬的寒意,一丝丝、一缕缕,浸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