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都督府的西侧暖阁内,一时间,只余炭火烧裂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高开道的话犹如冰渣袭面,使得阁内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刘武轩不敢有丝毫迟疑,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头。他只听得主位上传来的呼吸声沉稳,却又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张金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刘武轩微微颤抖的肩头,若有所思。他在等待这所谓溃兵的反应,同时也留意着高开道眼底那尚未消散的审视目光。此刻,整个暖阁安静得连雪花落在窗棂上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高开道瞥见刘武轩垂着头,却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连下颌线都绷得硬邦邦的,丝毫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他的指尖在椅扶上停顿了一下,抬眼与身旁的张金树对视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便都察觉到了这个亲卫的反常。
寻常溃兵见到方主将,要么急着哭求援助,要么忙着跪乞收留,可这人却像憋着一股劲硬扛着,倒像是心底藏着怒气。
刘武轩依旧沉默不语,垂着的脑袋动都没动,只是肩膀绷得更紧了些。跟他一同进来的骑兵有些按捺不住,悄悄伸手轻轻拉扯了下他的衣袖,神情有些催促之色,显然是急着开口求援。
这细微的动作,被站在他们身后的张金树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目光在那骑兵慌乱的脸上扫过,又落到刘武轩挺直的后背上,心中愈发疑惑。
刘武轩心里默默数着时间,听着暖阁里炭火噼啪的声响愈发刺耳。见气氛压抑得几乎凝固,他才缓缓抬起头,再次拱手行礼,尽量稳住声音说道:“高将军,我等确实是主公亲卫。日前与唐军对阵,战局虽有些不利,但绝非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此番冒昧来见将军,只是想借几匹快马、些许干粮,以便早日归队。”
高开道眉头微微一皱,指节在椅扶上轻轻一磕,目光如炬般紧紧锁住刘武轩:“借马借粮?刘武周的部众,借粮竟借到我这里来了?你既说要归队,那说说,你们主公如今在何处?归队又该往哪走?”
刘武轩直起身,胸膛微微挺起,目光毫不闪躲地与高开道对视,嘴角还微微上扬,带出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缓缓说道:“将军这话问得在理。只是主公的行踪,乃是军中机密,我一个小小亲卫,怎能随意向外人透露?至于归队的路,有了将军借的快马,我等自能寻到,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高开道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陡然又冷了几分,指节在椅扶上的力道加重:“军中机密?你既然来求我借马借粮,却又半句实话都不肯说,难不成以为我高开道是好糊弄的?”
“既然高将军不愿相借,那我等自然不敢强求。”刘武轩语气依旧平稳,只是微微垂了垂眼,拱手作势要退,语气生硬道:“我等这便告辞,日后与主公汇合,定会向他如实说明今日之事,将军的心意,我等自当铭记于心!”
高开道怒极,猛地一拍桌案,杯盏被震得哐当作响,暖阁内的空气瞬间紧绷起来:“你们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踏出这暖阁半步!”
其实此刻高开道的心里也有些发怵。对于刘武周,他打心底里说是极为忌惮都不为过,且不说刘武周手下猛将众多,兵力远超自己,单是刘武周能得到突厥可汗的青睐与扶持,这份人脉与靠山,就令他望尘莫及。
如今一旦把他的亲卫扣下,他既怕惹恼刘武周招来报复,又担心轻易放走会错失关键军报,左右为难之际,方才的怒火中,其实藏着不少掩饰心虚的成分。
张金树见暖阁内气氛剑拔弩张,赶忙上前半步打圆场。他先对着高开道拱手劝道:“将军,先别这么动气!刘小哥也是军令在身,所以言语才有些直。不过想借十来匹战马,些许粮草也并非什么难事。”
说罢,他又朝刘武轩递去一个安抚的眼色,语气放缓了几分:“刘小哥,我家将军不是不愿帮忙,只是眼下幽州周边不太平,局势颇为复杂,多问几句也是为了稳妥。有话咱们慢慢说,何必闹得如此之僵?”
高开道见状,顺势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这沉闷的声响,让暖阁里紧绷的气氛稍有缓和。
他语气虽仍带着几分冷意,但已没了方才的怒火:“也罢,看在你替他们求情的份上,我就不再追究方才的无礼。但丑话说在前头,有些事需得先说清楚,免得日后生出纠葛。”
刘武轩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下了半截。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缓缓说道:“我们今日前来借马借粮,绝非胡搅蛮缠。此前我家主公闲聊时,曾提起与高将军有些旧交,对于将军颇为赏识看重,亦曾说起日后若遇到难处,彼此可相互托付。若非如此,我们也不敢贸然来此打扰将军。”
高开道闻言,指尖在桌案上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刘武周一向在河东地区扩充势力,起事于马邑,而自己仅掌控河北北部及渔阳郡周边,两地相隔甚远。往日里除了在突厥势力范围内见过几面,并无深交,他竟会对下属说遇事可相托?
他捏着桌角暗自思索,这话听着热络,可刘武周素来心思深沉,怎会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若轻易借了马粮,万一他是借道幽州另有图谋,自己岂不是引火烧身?但要是直接拒绝,又怕日后被刘武周以此为借口兴兵攻伐………
就在高开道犹豫不决时,只听刘武轩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此番主公与李唐秦王李世民在柏壁城交战,局势确实有些处于下风。主公担心耽搁战机,本是特地命我们直接赶回马邑召集大军,征调粮草。偏偏途中遇上连日风雪,不仅迷了方向,战马累倒,连随身干粮也消耗殆尽,若非实在没办法,方才贸然来麻烦将军。”
“刘武周此前不是倾尽马邑兵力攻打太原各镇吗?”高开道眉峰一挑,语气中带着疑惑,指尖在桌案上敲得更急促了些,“照这么说,马邑此刻应该是空城才对,怎么还会留有大军让你们回去召集?”
话音未落,刘武轩猛地向前一步,声调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高将军!此乃我军核心部署,关乎主公战局安危,实在无需将军多言!”
他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方才的平和消失大半,倒显出几分亲卫护主的锐利气势,“将军愿意借便借,不愿意借也无妨,我们自会另想办法。只是这般追问军机,未免有些越界了!”
高开道有些错愕,显然没料到刘武轩前一刻还语气平和,此刻竟突然发难。他愣了愣,方才攥着桌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眼底的疑惑又浓重了几分。
一个有求于自己的亲卫,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厉声反驳,这倒让他一时摸不清,这底气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有所依仗。
张金树见状,心头猛地一紧,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抬眸朝高开道递去一个眼神,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暂且忍耐。
他担心两人再争吵下去,关系彻底僵化,赶忙上前打圆场:“将军,刘小哥也是为了维护军中机密,并非有意冲撞。眼下天寒地冻,他们一路顶着风雪赶来,想必又冷又饿。不如末将先安排人准备些热食,再拿些厚裘皮袄,让刘小哥他们暖暖身子。借马粮的事,咱们稍后再坐下来慢慢商议,也不急在这一时。”
高开道瞥了一眼张金树,又扫了扫刘武轩紧绷的侧脸,指尖在桌案上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快,冷冷说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地落在刘武轩身上,语气增添了几分严肃:“但丑话说在前头,让你们在这儿歇脚取暖可以,可别在府里胡乱走动,要知道这幽州城可是大唐所属的州府,周边可都是唐军,他们可不像本将这么好说话!”
说罢,他眉头微蹙,朝张金树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道:“先把人带去安置,就安排在西侧院内,派两个可靠的人伺候着,莫要出了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