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面上,光影忽明忽暗。案上的热茶又已凉透,氤氲水汽散得干干净净,仅余下杯沿一圈淡淡的水痕。
林康得了准话,紧绷的肩背稍稍放松,抬手将散落的衣襟拢了拢,低声应道:“晓得了,福哥。明日我先给上洛去信,选派个管事过来,再让人去西市打听铺面之事。”
林福微微颔首,指尖捏起案上的信笺,一张一张仔细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动作舒缓而沉稳。待叠完最后一张,他起身走到炭炉边,抬手将叠好的信笺轻轻投了进去。
火星 “噼啪” 一声溅起,纸角迅速蜷曲、发黑,很快便被跳动的火苗吞噬。他站在炉边静立片刻,直至最后一点纸灰被炉温灼成灰烬,才转身走回案前,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些书信留着不妥,烧了干净,省得落进旁人手里惹出是非。”
林康望着炭炉里渐渐化为灰烬的信笺,一脸理所当然,抬手将案边的空茶杯归拢到一起,拎起茶壶重新倒上热茶。水汽氤氲间,他轻笑道:“如今这茶叶营生,林家可谓一家独大。单说这长安城,无论是朝廷内廷采买,或是官宦府邸的待客茶,大小酒肆的桌前茶,十有八九皆是仅能从咱们林家茶铺拿的货。”
林福闻言,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目光从炭炉的余烬上收回,转身走回案桌前,缓缓落座。他盯着杯里浮沉的茶叶,沉默片刻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隐忧:“林家茶行的势头是很盛,但也容易招人眼红。如今还有烈酒生意、马车行,营生牟利丰厚,商铺铺得太广,我担心会被朝廷盯上。”
林康握着茶壶的手顿了顿,随即将壶放回案上,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福哥这话确实在理。就说外头那些营生,煤炭、琉璃、棉布,还有近来时兴的香水,哪样不是有世家合营撑着?人多势众,既能分摊风险,也能借着别家的名头挡些麻烦,倒也还算顺遂。”
他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顾虑:“可咱们这些营生,大多独自经营,茶行、烈酒、马车行,单打独斗的势头太过显眼。财帛动人心,万一哪天朝廷官府想刁难,或是有世家大族眼红嫉妒,咱们连个能搭手的盟友都没有,到时候怕是要吃大亏。”
“倒不如想办法让上洛郡守李使君为家主做个举荐,” 林福往前探了探身,声音压得更低,眼底透着几分盘算,“不用求多高的职位,哪怕只是做个县丞,或是管些户籍、田亩的小官,也算有了官身。”
他顿了顿,手指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咱们林家如今满是商气,难免被人视作可欺之辈。可要是家主有了官身,哪怕只是个闲职,旁人再想动咱们的营生,也得掂量掂量。毕竟官商两途沾了边,官府那边的摊派、征调,多少能给些体面,不至于像纯商户那般任人拿捏。这比找世家合营,怕是更能护得住咱们现有的家业。”
“不妥。” 林康当即摇头,语气沉重,指尖在案上重重按了按,“家主一向不喜官场应酬,更厌恶那勾心斗角的朝堂风气,咱们不好强求他违心做事。”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沉了沉,又道:“况且一旦入了官场,林家可就没那么自在了。官身看似是护符,实则是牵绊,往后要应付上司的差遣、同僚的算计,稍有不慎便可能卷入纷争,连带着家里的营生都要跟着受牵连。到时候别说护家业,怕是还要反过来被官场之事拖累,得不偿失。”
林福闻言,缓缓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心里明白,林康说的是实话。官身确实能暂时为林家挡不少麻烦,可家主的脾性,无人敢违背。再者,家主此时出征在外,亦是不在上洛,而那举荐的官职也确实上不了台面。
屋内的烛火又暗了几分,他盯着杯底沉下的茶叶,眉头重新拧起,脸上满是苦恼,半晌没再开口。炭炉里偶尔传来火星爆裂的轻响,更添了几分沉默的滞涩。
“或者…… 我有一策,既无需冒风险,也能让林家多几分庇护。”
林康忽然直起身,眼神一亮,手掌不自觉按在案上,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兴奋:“而且此策若能成事,可比林家先前得的那琉璃皇商的名头更为稳妥!”
林福有些错愕,抬眸看着林康,眉头微挑,眼神里透着几分探究,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顿了顿,开口问道:“是何计策,说来听听。”
林康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先轻抿一口热茶压了压声线,唇角才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此策其实是从福哥先前所说的朝廷举荐里琢磨出来的,只不过这回咱们要举荐的,并非家主,而是田庄里那位教子弟读书的张夫子,还有新田庄里的孔先生!”
“张夫子,我倒是知晓,” 林福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多了几分回忆的沉缓,“他是我特意请来的,听闻本是前朝进士,当年在朝堂上不肯依附世家权贵,被人寻了由头排挤,才弃了官职。后来淮南道闹饥荒,他带着家人逃难过来,我见他学识扎实,又懂些农事,便请他来田庄教子弟读书识字。”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指尖在案上轻轻划了道浅痕:“倒是孔先生,我记得此前是你带着流民一同过来的,家主对他颇为尊重,可我平日里与他相处甚少,对他的底细、过往,实在不算了解。”
林康放下茶盏,指节轻轻蹭了蹭案沿,缓声道:“福哥,这两人可真不容小觑。我也是去年归拢佃户奴仆的户籍文书时,翻到张夫子的旧籍,才知他本名张损之,原是前朝大业年间的甲第进士,当年在朝中官至侍御史诸曹员外郎,论品级、论见识,都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眼底带着几分郑重:“至于那孔先生,你可知他是谁?他便是孔家嫡系,名为孔颖达,本是出洛阳访友游学,没曾想半路遇上兵荒,我携带流民归途时恰巧撞见,便顺手救助于他,带他回田庄暂避,家主后来知晓他的身份,才会那般敬重,常去田庄中拜访请教。”
林福瞳孔猛地一缩,端着茶杯的手竟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在案上也浑然未觉。他直愣愣盯着林康,先前微蹙的眉头彻底松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惊,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发紧:“你是说…… 张夫子不是寻常文官,竟是前朝有品级的员外郎,孔先生更是孔家嫡系传人…… 这两人皆是这般学识渊博之人?”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又下意识喃喃道:“难怪家主先前特意吩咐田庄管事多些照料,不时送去些米面纸笔,还有那些烈酒茶叶……”
“福哥,你说倘若这两位受举荐为官,” 林康径直打断林福的喃喃自语,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往后林家的处境,是不是能彻底不一样?”
他没等林福开口,又接着说道:“张夫子懂朝堂规矩,孔先生在士林中声望重,他们若能受举荐重回朝堂仕途,哪怕只是在京中谋个清贵差事,谁还敢轻易动林家?”
林福这才缓过神,抬手抹了把案上的茶水,眼神里的震惊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深思。他盯着杯底沉落的茶叶,缓缓点头:“你这话在理。张夫子与孔先生皆受林家恩情,他们若能重回仕途,对林家而言,确实是比什么都稳妥的庇护。”
他抬眸看向林康,语气少了先前的犹疑,多了几分认同:“家主入官场违背心意,找世家合营又怕被人拿捏,倒是举荐这两位,既顺了他们的志向,又能给林家留些庇护与退路,算得上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