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后宅的正堂里,屋门敞着,带着凉意的穿堂风不时卷着细碎的雪絮飘进来,落在青砖地上,与堂内的炭炉热气相遇,转眼便融成一小滩水渍,倒为这安静的屋子添了几分冬日的清寂。
赖二喜听林康这么说,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了些,眼眶却悄悄红了几分,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无甚用处的小辈,从未想过能被这般看重。
他本就是林家田庄佃户家的孩子,自幼与阿耶娘亲在那几亩田地上辛勤劳作。虽说林家向来待人和善,能保每日两顿吃食不饿肚子,可田间收成全然看天吃饭,遇上旱涝年份,日子便紧巴得厉害,一家人连件像样的冬衣都凑不齐。
也是幸得家主仁善,躲避战乱时也未曾舍弃他们,不仅给了田地活计,还为他们减了分成租,甚至请了先生教佃户家的孩子识字读书。
先前田庄里染了瘟疫,家主更是没半分嫌弃,亲自带着药材过来诊治,日夜守在庄里陪着他们熬。那会儿周遭不少大户的田庄为避疫弃了佃户,唯有林家把他们当自家人护着。
后来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田庄重新翻修得洁净整齐,每日三餐管够,不时的还能吃上肉食。
而自打林家的棉布作坊建起来,娘亲也能去里头做工,每月能领工钱不说,不时还能分些棉布,再也不用愁没冬衣穿。就连郡衙摊派徭役时,家里凭着多余的棉布,都能抵了杂役,不用再让阿耶冒着风雪去服苦役。
那会儿阿耶摸着新分到的棉布,红着眼眶跟他说:“咱家能有今天,全靠林家。往后就算把一家人的命都卖给林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如今竟能被管事们这般看重,让他打理醉仙楼这般体面的去处,这份信任比什么都让他心头发热。
赖二喜后撤半步,深深躬身,几乎要将腰弯成九十度,行的是十足的大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却字字恳切坚定:“大管事、四管事、林掌事放心!从今日起,我定拼尽全力打理醉仙楼,绝不让楼里出半分差错,更不会辜负林家的恩情与诸位长辈的信任!若有差池,我赖二喜甘愿领罚!”
“甚好!有此信心乃是好事,只不过你这名字需得改改,”
林康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继而说道,“往后你是醉仙楼的掌事,二喜这名字听着仍像个跑腿的小子,不够稳妥。我看不如改叫赖守正,取守心持正、稳妥做事之意,你看如何?”
“赖守正?!”赖二喜直起身时,眼眶又热了几分,忙再次躬身谢道:“谢四管事赐名!守正二字,我记在心里了!往后我定如这名字一般,守心持正,绝不叫您和诸位失望!”
林深微微颔首,缓缓开口道:“稍后我会让人帮你把乡籍文书和过所都改过来,往后你便是这醉仙楼明面上的掌事。”
林康语气沉了沉,也是特意叮嘱道:“对外只说你是外地来的商贾之子,家道中落,卖了家中屋宅田产,凑钱盘下了这醉仙楼,切不可提半个字与林家有关,盯梢传信的事仍按旧例来,只是楼里大小事务,都由你做主调度。遇事不必慌,拿不定主意时,悄悄来寻我便是,莫要露了痕迹。”
“守正晓得轻重,自当谨慎行事,”赖二喜垂首应下,指尖不自觉攥了攥衣摆,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沉稳,“对外只会按您说的身份应对,绝不多说半句,更不会让醉仙楼与林家明面上扯上半点干系,您放心便是。”
“不错,年纪轻轻却有这份沉稳和心思,没看错你,林家虽不露面,却也不会让你独自担着难处。”
林福见此,手抚短须,笑着继续说道:“听闻你与虎子乃是自小在田庄一起长大的玩伴,素来亲近。此番我对他也另有安排,先与你言语一声,免得你往后记挂,无需担忧。”
赖二喜再次深深躬身一礼,虽说想到往后醉仙楼里没了虎子的帮衬,心里难免有几分空落,但一听说虎子能得大管事另行安排,料想定是不错的差事,先前眼底藏着的那点担忧便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踏实,显然,他已彻底放下了对他的记挂,能全心去接下掌理醉仙楼的担子。
接着三人又对赖二喜细细吩咐了一番,从账目核对的细节、应对熟客的分寸,到与暗线传递消息的暗号,一一交代清楚……
正堂内虽然多了几分穿堂风带来的清寒,雪絮也偶尔飘进门槛融成水迹,却因这满室交底的郑重与托付,反倒暖着几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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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弥漫的坊市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此时的虎子正在长安坊市中游荡,怀里揣着两贯沉甸甸的大钱,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压在心头,连街边热闹的叫卖声都没心思细看。
今早大管事林福特意寻到他,塞给了他两贯大钱,一把匕首,低声嘱咐他到坊市里,悄悄招揽些手脚麻利、心思活络的小乞儿,还特意交代要瞒着旁人,只说是为了帮衬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虎子有时虽说做事冲动,可却也不是蠢笨之人。招揽乞儿的事,他先前在上洛时便做过,只不过那时是帮林家商铺举些布条彩旗、凑些热闹造势罢了。
这回大管事不仅特意给了两贯大钱,还特意叮嘱要暗地里来,瞧着比上回郑重许多,他心里不免犯嘀咕:难不成这次要做的事,比楼里的事要紧得多?
虎子捏着怀里的钱,脚步慢了下来。眼瞧着街角一群围着食摊打转的小乞儿,他心里渐渐有了主意,自己本就才十来岁,装起同龄乞儿倒也不违和。
他先拐进旁边的杂役市,花几文钱买了件满是补丁的破旧袄服,打散发髻,又往脸上抹了些墙角的灰,把银钱衣裳藏在怀里,匕首绑在腿上,转眼就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乞儿”。
接着,他揣着块刚买的粗粮胡饼,一瘸一拐,蜷缩着身子凑到那群小乞儿附近,故意脚下一滑,“哎哟”一声跌坐在地,胡饼也掉到了地上。
几个年纪相仿的乞儿立刻围上来,眼神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胡饼。虎子没急着捡,反倒苦着脸揉着膝盖叹道:“俺从村里被人诓骗出来做工,伤了腿没找到活计,存的工钱也让人抢了,就剩这张饼………”
说着还红了眼圈,带着哭腔,故意把馋得发颤的眼神落在胡饼上。
领头的乞儿是个瘦高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新来的?想在这儿混,得懂规矩!”
虎子立刻顺着话头,把地上的胡饼捡起来,甩了甩杂乱的头发,怯弱地推了过去:“俺懂规矩,俺有力气,能跑腿,能帮着看东西!这饼分你们吃,只求能跟着大伙,混口吃的便行。”
见虎子懂事,还透着股老实劲儿,瘦高个脸色缓和了些,接过粗粮胡饼收入怀里。虎子趁机又说:“俺昨日还瞧见西街的蒸饼商铺铺会给剩饼,咱们晚些去,说不定能捡着!”
几句话下来,便悄悄把自己融进了这群小乞儿里,也借着这副逃难小乞儿的模样,彻底扎进了坊市的市井烟火中。
虽说这事做得有些与林福的筹划不大一样,林福只让他悄悄招揽,没说要亲自混进去,但虎子心里却觉得,只有真跟这些小乞儿处熟了,摸清他们的心思,往后办事才更顺当,也才算真把事办扎实了。
虎子这般单纯又倔强的想法,却是不知日后竟为林家在坊市间埋下了关键眼线,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