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尽,天下安。
五十年的腥风血雨终于落下帷幕,杀生丸独自伫立在被战火灼烧得焦黑的土地上。
暗紫色的毒血从他妖纹中缓缓渗出,最后的诅咒正在消散。
爆碎牙残留的雷光依旧在龟裂的岩缝中游走,杀生丸下意识地抬手收刀,动作却在半途顿住
——五十年来第一次,他不必在收刀时按住左肩喷涌的毒血。
那些曾如附骨之疽般的暗紫色混沌印记,正从妖纹中缓缓蒸发,化作细雪,飘散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
就在这时,一股特殊的妖气闯入了他的感知范围,像一团裹着冰晶的火苗,跌跌撞撞地穿过结界。
杀生丸收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刀鞘磕在腰间新添的伤痕上,那里还凝着来自极北之地万年玄冰的寒气。
“爹爹!”稚嫩的呼喊声打破了战场的寂静,惊飞了林间栖息的寒鸦。
杀生丸猛地转身,只见月见正从半空扑来,雪色狩衣被风鼓起,像一个圆滚滚的茧。
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披风,下一刻,孩童便精准地落进他刻意收敛妖力的怀抱。
月见发顶冰晶凝成的桔梗花簌簌碎在他颈间,带来一丝沁凉。
“爹爹,都结束了吗?”月见暖乎乎的脸颊贴着杀生丸裸露的胸膛,掌心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他身上的每一道新伤。
那专注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个六岁的孩子。
杀生丸按住儿子试图扒开铠甲的小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眼中难得地浮现出些许笑意。
月见搂住爹爹的脖子,小脸满是骄傲:“太好了,爹爹真厉害!”
杀生丸看着儿子稚嫩的眉眼,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不是我厉害,是我西国的战士骁勇善战。”
月见认真地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林间的雾气悄然漫过脚边的残剑,五十年来征伐的画面在晨光中如破碎的镜子,一片片闪过。
“昨夜我梦见娘亲了。”月见突然开口,指尖凝出冰晶,在空中缓缓绘出混沌初开的卦象,“她说要想看西国的朝阳。”
杀生丸起身,披风扫过枯草,惊起几只藏匿的冥蝶。
“邪见。”
老妖仆应声从树后滚出,头顶的冰冠歪斜地挂着三根鸟羽,一脸无奈:“小殿下天没亮就偷跑出来,非说闻到爹爹身上血腥味变淡了......”
杀生丸的妖纹泛起微光,月见立刻捂住邪见的嘴,眼睛亮晶晶的:“是净化之力的共鸣!”
他献宝似的举起右手,掌心盛开的冰昙里,封存着半支破魔箭——那是与桔梗有关的印记。
归途的晨露浸湿了月见的袖口,杀生丸默许儿子骑在肩头。
六岁孩童的重量比五十年前更真切,让他恍惚间有了一种踏实感。
月见忽然将冰凉的小手贴在他耳后,那里有道被混沌腐蚀的旧伤正在痊愈。
“爹爹,疼吗?”月见的声音带着担忧,灵力如春溪般漫过疮疤。
在愈合的伤口里,月见的净化之力正与杀生丸的妖血奇妙地交融,绽放出淡紫色的桔梗花。
“不疼。”杀生丸轻声说道,爆碎牙突然发出轻吟,刀身映出远处树梢悬挂的冰晶。
“我要下去。” 月见挣扎着下了地,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运用妖力,瞬间冻结了整片枫林。
每一片冰叶中,都封存着杀生丸征战时的画面,仿佛时光在此刻凝固。
“月见每天都在祈祷着爹爹平安回来。”月见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撞在杀生丸的心上。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桔梗,那个总是笑着看向自己的女子。
杀生丸沉默着抱紧了儿子,月见身上雪山樱的香气混着桔梗药香,他逐渐收拢手臂。
他只有这个孩子了
屠尽了混沌妖兽又如何?
他的妻,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他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迷茫。
月见很识趣地不再说话,只静静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用自己的温暖驱散着杀生丸心中的阴霾。
夜深人静的时候,桔梗的坟塚前,杀生丸久久伫立。
月光洒在他冷峻的脸上,更添几分孤寂。
“桔梗,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沾着夜露的指尖抚过青石墓碑,妖力凝成的冰昙在碑面绽开又凋零,如同他逝去的爱情。
杀生丸屈膝坐在地上,从酒壶倒出浅碧色液体,那是用净化过的混沌露珠酿的冷泉酒。
酒液渗入泥土的瞬间,整片坟塚突然浮起星星点点的灵光,恍若桔梗残魂织就的星河。
这奇异的景象,让杀生丸的眼神微微颤动。
月见揉着眼睛坐起来,发梢沾着两片桔梗花瓣,带着睡意说道:“爹爹又在和娘亲说悄悄话?”
他踮脚去够杀生丸腰间的酒壶,“这次月见也要学喝酒!”
“坐好。”杀生丸用披风裹住乱动的小团子,掌心妖火温着带来的樱饼。
当热气蒸腾而起时,墓碑四周突然卷起带着药香的清风,将月见翘起的发梢抚得服服帖帖。
邪见躲在结界外观望,看见杀生丸从怀里掏出个冰雕的桔梗花。
那是用凌月仙姬殿前的星砂凝成的,在晨光里流转着淡紫色光晕。
当月见兴奋地讲述天宫冰阶会结糖霜时,墓碑突然裂开道细缝,钻出株缠绕着灵力的桔梗幼苗。
“月见很好,像极了你。”杀生丸用妖力护住颤抖的花茎,指腹擦去孩童鼻尖的饼渣,
“前夜他误入妖冥裂缝,净化之力竟凝出了你的破魔箭。”他的声音里带着欣慰。
冥蝶突然成群聚集,在父子俩头顶盘旋成箭矢形状。
月见追着光影蹦跳时,杀生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血迹渗入泥土,竟催得那株桔梗幼苗瞬间开花。
纯白花朵中央躺着颗露珠,映出桔梗温柔的笑脸。
这虚幻又真实的画面,让杀生丸恍若隔世。
杀生丸勾唇,“我也很好。”他碾碎指尖冰碴按在狂跳的太阳穴,酒壶不知何时已空了大半,
“只是......”
没有你在身边,无数个日夜,真的很孤独。
这句话,他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山风卷走未尽的话语,月见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膝盖。
孩童身上蒸腾的暖意穿透冰冷铠甲,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响成悦耳动听的旋律。
杀生丸僵硬的指节动了动,最终轻轻落在月见发顶,感受着儿子的温度。
邪见提着竹篮来到坟前时,杀生丸倚着墓碑沉睡,月见蜷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攥着朵半枯的桔梗花。
酒壶歪倒在不远处,渗出的酒液滋养着碑前突然盛开的整片花海。
这如梦如幻的场景,让邪见红了眼眶。
“夫人你看,”他将新编的注连绳系在碑角,绳结处缀着月见去年落在这里的乳牙,“杀生丸少爷他醉得连妖气都藏不住了。”
邪见满眼哀伤,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杀生丸一个人带着小殿下,其中的心酸,他都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
亲眼看着爱人死在眼前,却又无能为力,何其残忍!
夜风送来杀生丸梦中压抑的呓语,那是桔梗消散那日他未能说出口的告白。
邪见注意到他颈侧妖纹裂开细缝,溢出的妖血凝成冰珠,正被月见无意识吸收。
净化之力将暴虐能量转化为滋养桔梗花田的灵力,花红了,一大片。
邪见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看了一眼躺在花海中的父子俩,叹息着放下竹篮,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杀生丸在尖锐耳鸣中惊醒,剧烈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头。
月见正用小小的手掌替他擦拭冷汗,金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流转着桔梗特有的清净之色:“爹爹又梦见娘亲了吗?”
“桔梗。”他猛然攥住月见手腕,妖纹相触的瞬间,月见背后突然浮现桔梗的虚影。
白衣红裙的巫女如当年那般温柔浅笑,指尖穿过杀生丸颤抖的银发,消散前在他眉心留下个带着桔梗花香的吻。
虚幻的景象,让杀生丸几近疯狂。
杀生丸夺过酒壶猛灌,他又出现幻觉了。
月见趁机爬到他背上,带着奶香的呼吸拂过耳畔:“祖母说,真心话要对着最重要的人说出口。爹爹的话,要留给娘亲听。”
月光突然被翻涌的妖云遮蔽,杀生丸的金色瞳仁泛起血色。
当月见被突然爆发的妖气掀飞时,墓碑骤然迸发净化结界,桔梗残存的灵力化作无数光索,将失控的杀生丸牢牢束缚在花海中央。
“滚开!”他嘶吼着撕碎光索,爆碎牙在地面劈出深壑,“连你也要阻止我?”
此刻的杀生丸,被痛苦和思念折磨得险些失去了理智。
回应他的是月见磕磕绊绊的笛声。
他握着桔梗留下的骨笛,吹出支支离破碎的《星夜谣》。
纯净灵力随着音律流淌,竟将杀生丸逸散的妖力凝成漫天流萤,杀生丸渐渐平静下来。
当第一只萤火虫落在他撕裂的妖纹上,月见带着哭腔扑进他怀里:“爹爹不怕,月见把噩梦赶走了!”
杀生丸怔怔望着孩童掌心浮动的噩梦残片,那里面封存着他最恐惧的画面——桔梗神形俱散,连一缕魂魄都抓不住。
“谢谢你。”他扯下披风裹住月见,用妖火烘干儿子被夜露打湿的后背。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
月见摇头晃脑,“爹爹,你快点好起来吧。”
每年娘亲的忌日,爹爹的妖气都会肆虐逸散,然后就会吐很多很多的血。
他不想再让爹爹受伤了。
杀生丸笑了笑,抚过墓碑上新生的裂痕,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在裂缝处:“夫人,下次带凌月殿的冰昙酒给你。”
朝阳初升,邪见来到这里时看见杀生丸正用妖力修补昨夜震碎的山石,月见骑在他肩头撒着桔梗花瓣。
当月见嚷嚷着要给娘亲编花冠时,杀生丸颈侧妖纹突然刺痛——
那处旧伤每逢月见动用净化之力就会渗血,而鲜血滋养的土壤里,桔梗根系早已蔓延至整座山脉。
“快去,我要最亮眼的露珠做簪子!”月见指挥着冥蝶搬运晨曦,小脸在朝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转过脸来,“邪见爷爷,你来了。”
邪见笑着走了过来,“是啊,来叫小殿下吃早饭了。”
“那您可要等等了,我要编好娘亲的花冠才去。”月见认真地说道。
邪见笑容一顿,觑了觑杀生丸的脸色,见他只是沉默地凝出冰刃,削平岩石时溅起了星火。
邪见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好没有生气。
“爹爹,花冠做好了。”月见将编得歪七扭八的花冠举过头顶,献宝似的给杀生丸看。
“嗯。很好,你娘亲会喜欢的。”杀生丸说着突然将月见举过头顶,就像当年斗牙王教他认识星辰时那样。
孩童欢快的笑声惊散了最后阴霾,在这片充满回忆的土地上,新的希望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