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枫之村笼罩在血色残阳里,百年枫树盘踞在断崖边缘,干裂的树皮间渗出琥珀色树脂。
秋风卷着褪色的注连绳掠过茅草屋顶,惊起栖息在鸟居上的寒鸦。
阿枫拄着桃木杖穿过神社前的石阶,六十三岁的脊背弯成风干的虾米,绯红色巫女服的下摆沾满草药碎屑。
村口歪斜的告示牌上,新贴的除妖委托正在风中簌簌作响。
三个朱砂画的骷髅标记旁,歪歪扭扭写着\"傀儡师\"三个字。
枯枝般的手指抚过腰间箭筒,那里躺着七支缠着桔梗纹符纸的破魔箭。
自桔梗死后,这些沾染过她鲜血的箭矢,已在神龛中沉寂了半个世纪。
腐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阿枫的草鞋碾过潮湿的落叶。
年迈的巫女握紧祖传的梓弓,龟裂的指腹在缠着褪色布条的弓身上摩挲出沙沙声。
傀儡妖怪的腥气像蛇信子舔过后颈,她猛地转身,三支破魔箭已搭上弓弦。
松香混着铁锈味的箭簇微微发颤,暴露了老人手臂的衰弱。
\"出来!\"苍老的声音惊飞枝头寒鸦。
月光突然被黑雾吞噬,十二具人形傀儡从腐土中破出,关节处缠满猩红蛛丝。
最前头的傀儡咧开嘴,齿缝间垂落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紫光——正是昨夜屠尽三个村落的元凶。
它们空洞的眼眶里凝结着霜花,每具傀儡的右手指节都套着铸铁利爪。
破魔箭挟着青光贯穿傀儡眉心,箭身没入三寸时突然停滞。
那怪物脖颈以诡异的角度后折,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微笑。
阿枫心头剧震,第二具傀儡竟使出了同样的破魔箭术,青色流光擦过她花白的鬓角,在身后古树上炸开碗口大的焦痕。
冷汗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她终于看清傀儡们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暗红蛛纹——那些纹路正随着她的呼吸频率明灭。
七具傀儡同时挽弓的咔嗒声令空气凝固。
阿枫翻滚着躲进断墙阴影,左膝传来钻心剧痛,五十年前被妖怪抓伤的旧患又在作祟。
腐殖土钻进指甲缝的瞬间,数道青光将土墙射成筛子。
阿枫咬破指尖在符纸上画出桔梗印,爆燃的灵火却只在傀儡身上留下焦黑痕迹,焦臭味中混着桃木燃烧的清香。
\"姐姐...…\"枯瘦的手掌按住渗血的右肩,枫姥姥踉跄着撞上枯井。
碎裂的井沿硌着脊椎,她摸到腰间最后三张符咒。
“老东西,去死吧。”傀儡们踏着整齐的步伐逼近,月光照出它们脖颈后若隐若现的蜘蛛印记。
蜘蛛!
阿枫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奈落!\"
这个认知比肩头的贯穿伤更令人战栗。
那家伙不是五十年前就死了吗?
破空声在头顶炸响,阿枫本能地举起符纸,却见一道银白流光自夜空坠落。
一个女童赤着脚站在井沿,褴褛的单衣被夜风鼓起,露出遍布青紫的小腿。
她银灰色瞳孔流转着月光都黯然失色的清辉,发梢凝结的冰晶随呼吸闪烁。
当傀儡们的蛛丝如毒蛇扑来时,女童只是伸出食指轻点空气,那些猩红丝线便在触及银光的瞬间化作飞灰。
凶残的傀儡,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这是多么强悍的灵力,阿枫心中惊叹不已。
\"婆婆,疼吗?\"稚嫩的声音带着山泉的清冽。
枫姥姥怔怔望着女童后颈的淤青,那些被殴打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紫,却掩不住肌肤下流动的珍珠色光晕。
当女童踮脚按住她流血的肩膀时,冻疮遍布的小手竟散发出春日溪水般的暖意。
掌心的温度让枫姥姥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雪夜,桔梗姐姐也是这样为被狼妖抓伤的自己疗伤。
那时,姐姐的指尖也带着这种令人安心的微凉。
灵力凝聚的光屑从女童指缝溢出,像萤火虫群钻入狰狞的伤口。
枫姥姥的贯穿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血肉泛着粉红。
强大的净化之力。
这孩子,会是桔梗姐姐的转世吗?
夜风突然送来腐烂桃花的香气,她猛然抓住女童手腕,\"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学得净化之术?\"
\"他们都叫我瞳子。\"女童歪头时,发间黏着的草屑簌簌掉落。
细瘦的脚踝上缠着半截铁链,随着瞳子的动作叮当作响。
瞳子声音充满了迷茫,染血的食指指向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婆婆,有个穿着白狒狒皮的人说,等我眼睛变成红色是时,就来接我回家。\"
晨光落在她睫毛上,将银灰瞳孔映得近乎透明。
白狒狒皮?
阿枫的符纸在掌心燃成灰烬,眼底划过厉色,会是那个人吗?
她颤抖着抚摸女童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净世青莲的纹路。
五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被血染红的御神木,姐姐临时翻飞的巫女服,还有奈落消散前那句\"我们还会再见的\"。
此刻晨雾中浮动的妖气,与当年那个月夜何其相似。
阿枫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走,跟姥姥回家。”
她牵着瞳子的手,将她带到溪边为她梳洗。
当篦子刮开发间干涸的血块,她看见女童后颈浮现的蜘蛛形胎记——八条蛛腿正随着脉搏微微起伏。
山雀的啁啾声中,枫姥姥轻声哼起姐姐教过的安魂曲,手指悄悄结出封印法印。
怀中的女童突然开口,呼出的白气消散在晨光里:\"姥姥,那些木偶人为什么叫我容器?\"
晨露从竹叶尖坠落,在潭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阿枫将桃木梳插进女童发间,枯瘦的手指抚过她肩头陈旧的鞭痕。
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下,隐约可见流动的金色脉络:\"今夜开始,姥姥教你辨认二十八星宿可好?\"
她望着潭水中晃动的倒影,巫女服上的桔梗花正与女童眼中的银辉重叠成奇异的光斑。
山风卷走未尽的话语。
枫姥姥没有告诉瞳子,当她的灵力注入自己体内时,那些蛰伏五十年的暗伤竟开始缓慢愈合。
就像当年姐姐用力量修复她被抓伤的胸口时一样,此刻流淌在血脉中的,是比月华更纯净的生机。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按在心口,那里沉睡多年的灵脉正发出嫩芽破土般的轻响。
溪水漫过瞳子脚背时,她突然蜷起冻得通红的脚趾。
枫姥姥注意到女童右脚踝有道环状疤痕,像是被铁链常年禁锢留下的印记。
当她撩开黏在女童额前的碎发,发现瞳子左眉骨处嵌着粒朱砂痣,在晨光中犹如凝固的血珠。
\"抬头看天狼星。\"枫姥姥将桃木杖点在潭水倒影的星图上,杖头镶嵌的念珠突然泛起微光。
瞳子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扩张,那些悬浮在水面的光点竟顺着她的视线排列成阵。
阿枫呼吸一滞——这是占星术中最难的\"星移之术\",当年自己花了三年时间才掌握的秘法。
这孩子竟然看一遍就会了。
同桔梗姐姐一样,这孩子天赋异禀。
山雾渐浓时,她们回到枫之村的神社。
枫姥姥翻出珍藏的巫女服,那是用姐姐留下的茜草染就的绯红色。
当布料掠过瞳子肩头时,女童突然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要!红色会引来怪物!\"
阿枫的手悬在半空。
她看见瞳子锁骨下方交错着鞭痕,最新结痂的伤口还渗着血丝。
褪色的腰带间别着半截断梳,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银白长发——绝非人类应有的发色。
夜半惊雷炸响时,枫姥姥摸到身侧空无一人。
闪电劈开窗棂的瞬间,她看见瞳子蜷缩在神龛角落,正用牙齿撕扯手腕的旧伤,鲜血顺着祭坛纹路流淌。
\"那些声音...…在脑海里哭…...\"瞳子的银眸泛起血丝,指甲在橡木地板上抓出深痕。
“别怕,姥姥帮你赶走他们。”枫姥姥将颤抖的小身体裹进袈裟,念珠压上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当《镇魂歌》最后一个音节消散时,瞳子眼中的血色才逐渐褪去。
次日清晨,阿枫带着瞳子来到御神木下。
五十年前的箭痕早已被树皮覆盖,唯有树芯处偶尔闪过微弱的青光。
当瞳子伸手触碰树干时,整棵神木突然绽放出万千光点,惊起栖息的青鹭直冲云霄。
\"这是姐姐的箭。\"枫姥姥指着树根处半露的箭簇。
瞳子跪坐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指尖轻触生锈的箭杆。
刹那间的灵力共鸣让方圆百里的式神纸人尽数燃烧,村口新设的结界铃铛叮当乱响。
瞳子就这样留在了枫之村。
日子平静地过着,转眼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梅雨季节来临前夜,阿枫开始教授净化之舞。
当她示范转身动作时,朽坏的左膝突然发出脆响。
眼看要栽倒在祭坛石阶上,瞳子突然伸手托住她的腰肢。
七岁女童的臂膀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掌心涌出的银光如蛛网般缠住老人全身。
\"姥姥的骨头里...…有黑虫在爬。\"瞳子歪头凝视枫姥姥的膝盖,银眸深处流转着梵文般的金纹。
她突然将额头贴上老人皱缩的皮肤,那些沉淀了半个世纪的妖毒竟化作黑雾,被吸入女童眉间的朱砂痣。
雨滴砸在茅草屋顶时,枫姥姥望着镜中自己渐黑的发根。
身侧熟睡的瞳子正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女童后背新浮现的蛛网状脉络,在黑暗中闪着妖异的紫光。
阿枫将绘满符咒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布匹上的桔梗花在触碰女童肌肤时,瞬间褪成雪白。
见瞳子恢复了绵长安稳的呼吸,阿枫才放心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