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定,仕林缓缓撑地起身。他面覆寒霜,目光里却凝着视死如归的决绝,直直望向乌古论:“此地四下无人,你要杀我,易如反掌,但在你杀我之前,望你闻我一言——待我言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入魔后的乌古论,满脑子只剩“复仇”二字,前尘往事早已模糊成影,可眼底竟浮出半分未泯的清明。他指尖凝聚的真元缓缓敛去,声音冷得像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什么遗言,尽管说。”
仕林缓缓转过身,望向天际那轮孤悬的明月,声音沉静却掷地有声:“你口口声声要为郕王报仇,但你可知?郕王虽逝,牌位仍安奉在我大宋宗庙,自始至终爵位未曾削去。我朝圣明卓着,圣上不计前嫌,郕王昔年为国为民的功绩,我辈从不敢忘。”
乌古论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指尖缭绕的黑气竟淡去几分,语气却依旧强硬:“可那又如何?你以为这般做,我兄长便能死而复生吗?死了就是死了,这是事实!我只记得,是你杀了他——我要替他报仇!”
“不错!是我杀了他!”仕林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惊雷般炸响,“可他妄图谋逆!里通金国,豢养私兵,其罪当诛!独揽朝纲,暗图行刺,殿前逼宫——此等悖逆之举,天地不容!你说!他该不该死!”
“该不该死……”乌古论喃喃重复着,残存的记忆碎片突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潜意识深处,郕王临终前的叮嘱竟清晰浮现:“吾弟,万勿为仇恨迷了心智,切不可寻仇,好好活下去——此乃为兄唯一嘱托。”
他周身玄潮气息骤然狂涌,像煮沸的墨汁般翻卷,下一秒猛地捂住头颅,痛苦地跪倒在地,喉间不断溢出凄厉的嘶吼,身躯在地上不住颤抖。
见乌古论捂头跪倒、吼声凄厉,仕林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喜色,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机。他指节悄悄攥紧了袖角,脚步虚虚往后挪了半寸,眼角飞快扫过身后的矮林——那是唯一能藏身的退路,只待乌古论再痛得恍惚些,便要转身奔逃。
“站住!”
吼声如惊雷炸在耳畔,仕林刚抬起的脚猛地顿住。乌古论周身黑雾像活物般疯涌,与玄潮气息缠绞成扭曲的涡旋,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阴影:眉骨处青筋暴起,眼窝深陷如渊,原本尚存几分人的轮廓,此刻却被戾气裹得面目狰狞,唇齿间似淬着血光,活脱脱一尊从炼狱爬出来的恶鬼,周身都裹着能噬人的阴寒。
“许仕林,我差点叫你骗了!”他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每一个字都淬着怨毒,“巧言令色,满口荒唐!王爷当年就是被你这张嘴糊弄得身败名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这么喜欢辩解,今日我就陪你说个明白!”
乌古论仍捂着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里。待他缓缓起身时,身形虽还有几分踉跄,眼底最后那点清明却已彻底被浓墨般的仇怨吞噬,周身的黑雾竟凝出了尖锐的气刃,刮得周遭落叶漫天纷飞。
“许仕林,你扪心自问!王爷有罪,罪在何处!”他往前逼近一步,吼声震得周遭落叶簌簌发抖,“是,王爷是谋逆!可造反的又何止王爷一人!前枢密使陈诚之,策反边关三镇,不过落得个流放!左丞汤思退,权倾朝野,挟御营司犯上作乱,却连半点惩处都没有,至今仍稳坐左丞之位!”
他猛地伸手指向仕林,指尖的黑气几乎要触到对方的衣襟:“你说!若非你们咄咄逼人,为了一己私利,怕王爷日后挟嫌报复,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你说!你又该不该杀!”
仕林僵在原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方才那点逃生的算计早已烟消云散,只剩满心的慌乱与懊悔——他本想趁乌古论神志混乱时脱身,没曾想自己这番辩解,反倒像一把钥匙,彻底唤醒了对方的仇恨,亲手将乌古论从恍惚中拉回,让他彻底恢复了被仇怨裹挟的狠厉意识。
乌古论双目猩红如燃着的炭火,此刻已彻底挣脱《太阴真经》的反噬,神智清明却被仇怨填得满满当当。他朝仕林步步紧逼,每一步都踩得地面枯叶簌簌作响,语气淬着冰碴:“要说错,错就错在王爷不该爱上那蛇妖!毁了一生基业,白白赔上自己性命!也正因如此——我不仅要杀你,还要斩了白娘子,让她下去,陪!王!爷!”
仕林被他周身的戾气逼得心头发慌,下意识脚跟连连后挪,后背早已绷得发紧。没承想退得太急,膝盖竟重重撞在身侧小红马僵硬的尸身上——那马早已没了气息,躯体冷硬如铁,仕林这一撞瞬间失了平衡,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栽倒,后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腰间佩剑也“当啷”一声滑落在地,连手指都攥不住力道,模样狼狈至极。
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乌古论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淬着嘲讽的笑,语气里满是不屑:“没有当年王爷的栽培,怎会有你今日的风光?什么文曲降世,什么状元当朝,没了法海那孽种在旁护着,你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废物!我杀你,你该谢我——至少我会留你全尸,好过昔日王爷……”
话音忽然顿住,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远处——夜色里,雷峰塔黑沉沉的轮廓矗立在天际,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响,微弱的光影像极了当年染血的模样。原本狠厉的眼神骤然涣散,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般,肩膀轻轻垮了下来。指尖萦绕的黑气悄然弱了几分,他垂眸时,眉峰不自觉蹙起,指节无意识攥紧,指腹泛白,连呼吸都滞涩了半拍。眼底翻涌的不再是戾气,而是藏不住的茫然与痛楚——那塔下,是王爷魂断之地,是他这辈子都跨不过的仇,也是触即生疼的念想,那份狠戾瞬间被怅惘空落取代,只剩满心的沉重。
仕林闻言,长舒一口气,那口气里竟没有半分怯意,反倒像卸下了所有牵绊。他不顾后腰磕碰的钝痛,豁然起身——冷月的清辉恰好拂过他的脸颊,将眉宇间的慌乱彻底涤荡,只余下一片澄明的决绝。下颌绷得笔直,眉峰凝着股宁死不屈的韧劲儿,原本微颤的指尖也稳了下来,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这雷峰塔下的死亡,不是绝境,而是护住家人的最后屏障。他抬手指向雷峰塔那扇斑驳的木门,声音轻却字字掷地:“好,你动手吧。就在这塔下,我死无憾,只望你放过我家人,放过玲儿。”
乌古论喉间溢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讽:“放过他们?我或许会留许仙一条命——我要他活着,尝尝眼睁睁失去挚爱的滋味,更不愿让他这庸人下去打搅王爷和白娘子!至于那丫头,放过她倒也无妨。但你,还有你那两条蛇妖亲眷,是我今日断断不会放过的!”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语气陡然凌厉:“血海深仇,今日,我就要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乌古论掌心骤然腾起浓烈的黑金真元——那光芒裹着蚀骨的寒意,在夜色里刺得人睁不开眼,周遭气流被搅得剧烈翻涌,地面的枯叶卷成漩涡,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