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公廨晨间
天光刚透进公廨的窗棂,还带着清晨的凉意,一阵明显带着火气的争执声就打破了县衙的宁静,引得几个早到的书办衙役纷纷侧目,却又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伸长脖子张望。
典史黄粱站在张经纬的公案前,脸色涨得通红,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大人!下官斗胆请问,昨日为何又将一个尚未定罪、未经审讯的疑犯,径直投入了大牢?!”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手指下意识地揪着官袍的下摆。
张经纬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案头的卷宗,头也没抬:“哦?你说那个小叫花子?他当着本官的面行凶,意图刺杀石锦程未遂,人证物证俱在,这还不够?把他扔进大牢候审,怎么了?难道要请他住进驿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调侃。
“这……这不合规矩啊,大人!”黄粱急道,他向来最重章程,“按律,未经审结、未定罪者,当拘于班房候审!大牢那是关押已决重犯之地!程序上……”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张经纬终于抬眼,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黄典史,你就当你的大牢是家……嗯,高级点的旅社,行不行?反正我也吩咐下去了,不给他吃喝,饿不死就成。费不了县衙几个铜板,你心疼什么?”他摆摆手,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人!”黄粱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这是律法章程!是朝廷体统!是……”
“好啦好啦!”张经纬再次打断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拿起一份刚送来的公文丢给黄粱,“黄典史,有这争辩的功夫,不如办点正事。喏,杨巡检昨夜带人抄了石府几个暗窑,抓回来几个熬制五石散的方士,都是要紧人犯。你去审一审!”
黄粱接过公文,脸色依旧难看,但还是下意识应道:“……是。”
刚想转身,张经纬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有件事。把萧主簿的医药费给报了。他挨那小叫花子一顿打,伤得可不轻,医官开了不少好药。”
黄粱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他猛地转身:“大人!这报销医药费……怎、怎会要下官亲自去办?!”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经纬一脸理所当然:“你不是暂时代理主簿一职吗?这钱粮报销、账目往来,不正是归主簿管?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本官亲自拿着单据去户房办理不成?”他挑了挑眉,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黄粱被噎得够呛,强忍着怒气道:“县廨幕僚自有书办处理这些庶务!胡书办呢?”
“胡图去乡下办退粮票的差事了,三五日回不来。”张经纬掰着手指数,“赵培新?喏,在那边,”他指了指角落里埋首在成堆军户名册里的赵培新,“正核对军户粮补呢,这事关重大,不能打断。方悦……还没上卯呢。你说,不找你找谁?”
黄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那……那下官记得大人身边不是有个书童吗?这些跑腿的活儿……”
“钱明?”张经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把他认识的字儿全写下来,都不一定能连成一句通顺的话!让他去报销,你是嫌账房太清闲,还是嫌本官的脸丢得不够大?”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黄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黄典史,本官是作为你的上官,让你办点分内之事。怎么?磨磨唧唧,推三阻四,你是觉得本官使唤不动你了,还是觉得这典史的位子坐得太舒坦了?”
这近乎直白的敲打,让黄粱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饱含怨气、音量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字:
“哼!懒官!”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脚步重得像是要把地砖踩穿。
公廨里一片死寂。赵培新从账册里抬起头,目瞪口呆;几个衙役更是吓得缩紧了脖子,大气不敢出。
张经纬也被黄粱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一愣。他看着黄粱怒气冲冲消失的背影,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摸着下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低声自语道:
“嗬……这黄粱,火气怎么越来越大了?看来是昨晚上没睡好?还是……这代理主簿的担子,把他压出真火来了?”他摇摇头,重新拿起一份卷宗,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这沉闷的县衙,似乎因为黄粱这一句“懒官”,多了点意想不到的生气。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凉薄的声音却突兀地从门口响起,像一块冰投入了刚刚平息的水面:
“呵呵,张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这声音!张经纬猛地抬头,只见高阳楼的沈掌柜,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公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料子上乘却毫不张扬的锦袍,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
张经纬心头警铃大作,问道:“沈掌柜?县衙重地,非请勿入!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的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令牌上。
沈掌柜仿佛没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压力,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步履从容得如同在自家花园散步。他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书办,最后落在张经纬紧绷的脸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轻飘飘地吐出四个字:
“钱能通神。”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张经纬脑中轰然炸响!
“嘶……”
他几乎是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正是他昨日在书房里,对王二狗说的原话!怎么会……怎么会从沈掌柜口中说出来?!
王二狗……背叛?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了他的心脏。不,不可能!他猛地掐灭这个可怕的猜想,一定是巧合!是沈掌柜这老狐狸嗅觉太灵,或者……他安插的眼线就在附近偷听!对,一定是这样!
张经纬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更加冰冷地锁定了沈掌柜。
沈掌柜似乎很满意看到张经纬那一瞬间的失态,他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哎呀,开个玩笑罢了!张大人莫要见怪。”他环顾了一下公廨,仿佛在欣赏什么风景,“在下是听到里面动静不小,心生好奇,忍不住过来看一眼。其实呢,我是正经来衙门里办文书的。”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恭敬地双手呈上,“按照大人您之前的吩咐,高阳楼涉及违禁的部分厢房,已经全部拆除完毕了。改建商所需在工房报备一下手续。”
张经纬接过文书,看也没看,随手丢在案上,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沈掌柜,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嗯,乖。” 这个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训诫宠物的意味,刻意而尖锐。
沈掌柜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鸷,但转瞬即逝。他躬身道:“既然文书已呈,那在下就先行告……”
“等等。”张经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沈掌柜脚步顿住,微微侧身:“大人还有何吩咐?”
张经纬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支在案上,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玩味,缓缓说道:“沈掌柜,本官帮了你一个忙,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吗?”
沈掌柜静静地站在原地,背对着张经纬。过了几息,他慢慢地、极其标准地转过身,对着张经纬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他抬起头,脸上那副圆融的笑容重新挂起,甚至比刚才更加灿烂,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清晰地在寂静的公廨里回荡:“在下沈开阳,在此谢过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