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楚斩雨坐镇的办公室里,威廉跷着腿坐在旋转椅上,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未着片缕,也待在这里面,正在一旁满脸赔笑,殷勤地替他捶腿揉肩。
要说他是男孩子,但是他又有十分明显的发育特征,要说他是女的……机器人墨白的目光移到某处,听起来略尴尬地掩嘴咳嗽了两声,把威廉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这里来,威廉在这个孩子的肩膀上熄灭了烟头,上下扫视起墨白来,她穿着标准的暗蓝色军装外套,夹在白色衬衫里,用皮带子固定住避免衣角乱晃,下面是白色的阔脚裤和过膝盖的软皮长靴,上面也有皮带,方便挂各种小武器,“过来,让我看看你。”
墨白听话地走了过去。
墨白原先并不长这样,但是她的外形随时可以调整,所以此时此刻,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人们一般管这种颜色叫烟水晶色,像杯子里的一瓶醇厚的酒,眼角向下压着,高而直挺的小鼻子微微抽着气,显得格外无辜可怜,如果眼神不是那么回事,对威廉来说就更好了,“统战部的干员真是基因培育出来的优良品种啊,对吧?”
“这是当然。”
墨白听从他的手势脱下外套,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本该颇具规模的那里,却十分干瘪,像被狂风刮秃了的山,罩在掌心里像对温热的雏鸟,他稍微一用力便能看到洁白的,酥软的羽毛凹陷下去,感受到下面稳定的机械心脏跳动声,那在指间若隐若现的一粒红色,像幼鸟的喙,不轻不重地硌在掌心,威廉感受了一回,忽然问道:“今天,楚斩雨情况怎么样?”
“我并没有见过他,至少今天是这样。”墨白如实回答,“我还想问您他到哪里去了,我太久不见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以后不见他的日子还多的去,不习惯可不行。”威廉意有所指地微笑。
“好的,但是我什么时候能把外套穿上,说实话只穿着衬衣还露出一部分,对我来说,实在有点冷,当然如果您还要继续观察身体情况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再次看向墨白的眼睛。
里面一丝杂质都没有。
“你知道这样子的原型是谁吗?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人,极其伟大的人……”威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有句俗话说,美好的时光就让它持续下去,我们慢慢聊。”
墨白为威廉制作的直播演讲开始的时候,天穹之下的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水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实验室的穹顶。
窗外,路灯苍白得如同死人的指甲,侧耳倾听着掌声雷动,斯通能看到有些人甚至掏出纸巾擦拭泪水,斯通身旁,一直不太吭声的楚斩雨突然说话了,但是内容却和威廉以及演讲无关,“博士,我先前和你说过,在目前人口滑坡,绝大多数人不愿生育的情况下,我不支持大医院给孕妇堕胎,之前的堕胎法没有通过,然而我投了赞成。”
“是有这么回事。”
“这段时间我也思考了一番,我想纠正我的观点;作为没有经历过生育之痛的男性,我只是看重人口的增长与否,但实际上只有母亲才能决定孩子是否出生,一个个不受期待的孩子来到世间,连母亲都憎恨地看着他们,又能指望谁爱他们呢?我被宣传的宏大叙事席卷,忘记了每个非自愿生育的女性不是繁殖容器,有自己的意识和想法,拥有决定自己身体和健康的权利。”
“怎么忽然说这个。”
每个人在为集体奉献的时候,都应该先让自己发自内心地感动幸福。
这种奉献应该是透明的,自愿的,自发的,而不是被强制的。
加缪说,人的意义来自于‘荒谬感’——对意义的渴望和世界对此的沉默之间不可改变的矛盾,世界本身并无预设意义,人生的意义并非外部赋予,而是源自个体对这一荒谬的清晰认知与持续反抗;他以西西弗斯持续推石头上山为例,在无意义的重复中,人仍能通过坚持和投入过程,获得内心的充实和自由,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行动本身:面对荒谬,活下去,继续奋斗。
看加缪的理论是很久以前的事,而楚斩雨面对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东窗事发,祂忽然可以稍微理解那些逃亡的实验体,可以理解组成人之巅的他们,因为即使在一个被框定的价值里,对框架的反抗就是意义。
而我作为抓捕过实验体,对同伴隐瞒身份的人,不仅没有察觉和反抗这个系统,而且我恰恰是这个系统最忠诚的执行者,我虽然本意上是为了大家好,为了大多数人好,却为了这个宏大的目标,把朋友当成燃料,谁都可以牺牲,反正很快就会有新的试验品来填补上凯瑟琳和麻井直树的空白,对吗?我似乎在认同甚至赞美这种流水线。
我把残忍当成了深刻,把习以为常麻木当意志力——我是这么想的吗?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死亡真正降临到他们时,我发现我不能接受,我比谁都要崩溃。
“已经清楚认识到自身的邪恶,不希望在你眼里升级成龌龊,我不知道能不能和博士你以朋友相称,但我想在你心里留个好印象,如果人的善良最高有一百分的话,我……也许有一分吧。”楚斩雨说。
“啊哈哈哈……”斯通挠了挠头。
“博士,你是不是还记挂着伦斯小姐。”楚斩雨似乎觉得自己情绪太过,立刻绕开到了一个无关的话题上。
斯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撒谎能显得他十分坦荡向前看,实话实说能显得他重情重义,在里子和面子之间他一时犯了难,他的欲言又止对楚斩雨来说已经是答案,他看着楚斩雨波光粼粼的眼睛,对方好像也希望从眼神交流里读出想要的,楚斩雨想要什么呢?学习人类的感情?
没想到楚斩雨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斯通呛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只见他同样也很为难地说,“刚才我就想问了,实在忍不住……那个芙洛拉……是你因为忘不了伦斯小姐,所以用来疏解自己的——”斯通后槽牙险些咬碎了,赶在他说出关键词之前,十分冤枉地压低嗓子大喊到,“我像是那种人吗?我像是那种人吗?她在我心中是无可取代的,不要擅自辱人清白还不好?那是陈清野会干出来的事不是我,我是正人君子。”
“啊这样啊。”楚斩雨的表情挺微妙,竟然好像莫名有点失望。
而听着威廉的演讲,斯通也是因为莎朵的去世,不停地思考着有关于死亡方面的事情,看见披着莎朵一模一样外皮的芙洛拉,斯通内心没有泛起熟悉的爱意,而是充满了恐惧,因为如果看不见莎朵的遗体,他大可以欺骗自己莎朵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许久不回来而已,但芙洛拉的出现让他彻底溺死在初恋死亡的噩梦里——
我所爱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无论古来今往的人们怎么诗意化死亡的浪漫,死了就是死了。
虽然有基因修正,但是死亡终究是要到来的,他不禁想到如果后面要面对死亡的话,我会害怕吗?我会给自己准备什么后事,还是录视频,还是墓志铭?还是说想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做点什么呢?
“你想什么呢?”
“我啊……”
斯通感觉楚斩雨并不想听自己的心事,可是祂不像爱泼冷水的陈清野,楚斩雨身世复杂而心思单纯,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再加上祂给自己倒过底,斯通对楚斩雨莫名有些信任感;楚斩雨曾经说过祂自己活着就是原罪,甚至决绝地说“由于凄惨的遭遇,多愁善感的人们或许会怜悯祂:怜悯一个赤裸裸的罪犯;却从不同情那些受害者的悲惨命运,以及千千万万已经被祂所伤和将来有可能被祂所伤的无辜群众。”
楚斩雨问他有没有记挂着莎朵,他还想反问楚斩雨还记不记得那个和你相处没多久的小女孩,有名无姓的的薇儿呢;斯通怀疑自己有点爱情头脑,复盘他们的时候,他感觉薇儿之于楚斩雨是那么动人的一个礼物,是楚斩雨这个一生都在克制自己的骑士,唯一拥有的一次放纵自己的机会。
可是祂放弃了,残忍地销毁了薇儿的所有痕迹,不让自己看见遗物还能想起她的样子,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回忆……但是也仅仅只是回忆,甚至都不怎么对外提起这个人的存在。在人类的世界里亲吻是爱的誓言,薇儿亲吻楚斩雨,祂很难不心生涟漪吧,即使幼稚的薇儿并不知道亲吻异性的寓意,而最妙的是在这短暂的失控后,楚斩雨并没有得寸进尺,而是克制自己退回了从前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楚斩雨依旧深刻地知道他们不能在一起,但是在斯通眼里,这两人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要是薇儿不是的话,如果薇儿不是怪物,楚斩雨也不是怪物的话,现在肯定早就在一起了吧。
所以楚斩雨自暴自弃的话,让斯通有些难受,因为斯通觉得,一个人的痛苦和千万人的痛苦,没有区别,也不可以拿来比较,尽管楚斩雨肯定不赞同他,可就算众口一词,但是他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嘛。
无论是对谁,他的想法只能是想法,无法变成打动人心的语言。
斯通有点气喘,不禁十分懊恼,在很多人小的时候,大概都有这样的记忆:新的学期被分到新的班级,面对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发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似乎都找到了可以洽聊的圈子,你束手无策地坐在随便的位置上,离群感是水灌入耳朵的那一瞬间,等到第一节课要上台自我介绍时,发现自己绞尽脑汁,这时候就会格外羡慕那些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的人;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反正斯通的中学时代面临着好几次这种社交困境,他一直把自己定义为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尽管很多人反驳过,但他了解自己,每当有人说斯通是个很健谈的人啊,他强笑道:“我只会说垃圾话而已。”
面对威廉的侃侃而谈,相比楚斩雨的愤慨,斯通却发自内心地羡艳威廉的舌头,虽然知道稿子是别人撰的,可是能把文章背诵得这么流利动听也是本事,要是换成自己,面对千万人肯定会念得磕磕绊绊的。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我一句也听不懂?话说背稿子的时候这厮笑了没?想想威廉当了好几年总统了,终于找到了自己心里想要却一直求而不得的状态,顶级的光彩会见,高雅幽默的文艺,企业家们围着打转,热情青年的簇拥,各种会议上大展口才,夸夸其谈自己的雄心抱负,等着执行其命令和主张的人们,和谐昂扬且有能力改变世界的人……政治家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都在这些天实现了,至死他都会得意并回味这几天的。”嗓音忽然变得熟悉,斯通浑身一震,“清野?”身旁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陈清野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望去。
也是与此同时,他发现和他坐在一起的楚斩雨,不知何时消失了。
现在科研部来往的人也少了很多,因为先前不明其因的倒塌事故,研究员和各部门主任组长伤亡不少,原本热闹的科研部,如今的走廊和玻璃被擦干净了却了无人气,能清晰照出人影的地面,只有仿生花草在微风中舒缓起伏,显得有些冷清。
店员阿姨把包扎好的花束递给周昕安,一边挤眉弄眼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夸他具备浪漫的情调,这样温柔体贴的男朋友这年头可是实属难得,居然花这么多钱给女朋友买花……周昕安嗯嗯地答应着,一边暗自腹诽这花的来历。
楼上有个邻居大哥,周昕安时常去大哥家里蹭饭吃,久而久之也没付饭钱,周昕安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想着偿还人情;碰巧这天赶上大哥订了一束玫瑰花,周昕安便主动说顺路可以帮他取。
大哥悄悄地对他说:“我还有事和你说,边上来,不要让你嫂子听见啊。”
然后他才知道花要送给的不是嫂子,而是大哥同单位的一个女同事。
面对周昕安,女同事婉拒了有妇之夫的花,大哥表示不急,然后又指示他去把玫瑰花送给楼下的年轻漂亮的店员,是有夫之妇的女店员听到大哥的名字,用脏话让周昕安有多远滚多远……一天的休假,半天的跑腿,兜兜转转送了八个不同身份的女子,但没有一个是嫂子。
最后大哥才从他手里接过花,然后转身送给了老婆,他的老婆看到玫瑰花一脸惊喜,抱着花开心地和周昕安说: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没想到你大哥还记得,周昕安不知道大哥在想什么,要是换个人他就要开喷了,可是看着嫂子那么开心,丝毫不怀疑眼前男人的表情,刻薄的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大家都开心了,只有他在闷闷不乐,表情闷闷不乐的周昕安背着行李箱走下楼,直奔科研部暂时驻扎地给他安排的住所,路灯的光照得他眼睛睁不开,抬起头看见火星基地,人们那赖以生存的穹顶变得漆黑一片,远远望去如铁锅里沸腾的焦褐色气泡咕噜噜地蒸腾,虫子一般扭动。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周昕安,我可以找你帮忙吗?”
周昕安和这个声音的来者,在百货商店的镜子旁四目相对,有个灵魂藏在皮下,深深地凝望,凝视;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它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尽管我们知道再无任何希望,我们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动静,稍稍一点声响,只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