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此人的说话艺术,就是绝不跟说话人的意图走,基本是一个已读乱回的状态;虽然早已料到现在的场面,陈伯钦依然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回想起自己在临行前,特意带着礼物私下拜访了威廉的正牌妻子安洁莉娜,咨询该怎么和威廉友好交流。
莉娜表示:男人嘛,都差不多,其实就是儿童心理学,上去努力夸他就行了,得多学,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想想他威廉宠爱了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笼络进婚礼现场;想到这里,又看看威廉戏谑的表情,陈伯钦认为可能正确答案是他的发妻,虽然就安洁莉娜全险半挂的吨位,以及结过好几次婚,风流韵事数不尽,还有形迹可疑的狐朋狗友和各种丑闻遍布的履历而言,陈伯钦看不出她是有什么手段博得爱情的。
不对,不能陷入自证陷阱,陈伯钦怎么说也是久经考验的老手,他感叹自己的心神不定,居然能被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吸引走了注意力,得赶快回到自己在意的问题上来——军方那帮人向来和威廉同心同德,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但他为什么要忽然提起“你知道我喜欢的女人是哪个”?不不,还是别想这个了,军方那边全是其他几大家族的手脚,自己看似是个议长,实际上只有在科研部他能说上话,因此更得把握住,所以陈伯钦拼命往科研部和培育中心里塞人,恨不得把手底下的猴子猴孙都给个一官半职。
做好了充足打算来的陈伯钦被威廉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击溃了防御,不可控制地让思维飘到了天际;幸好威廉适时地收住了这个本不该出现的话题,他往后一躺,“阿德勒是个好姑娘,好了,议长我们来聊聊你关心的话题,科研部里发生了什么恕我不能直言,反正伤不到你一寸,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你应该更关心科研部整改计划。”
科研部的人员招募,一直是陈伯钦的心头肉,之前就有人想扩大各大理工学院的招收名额但是被一众嚎着反对;如今快到半期选举,陈伯钦想起应该鼓舞一番底层收入人对他的支持度,于是旧事重提,说要扩招增加2000-个名额。
科研部加上培育中心里的正式人员有十万个,为全世界这么多人服务也是压力很大很遭罪,按理说扩收也是补充新鲜血液,给他们减压,但实则不然,就是因为人少所以工资才高,待遇才好,蛋糕就这么大,人多了也得从现在的人的那里挖走一勺,断人财路如杀父,这些人深耕多年,早已是社会上一股强而有力的舆论和实在力量,所以在议会里初次通过的阻力就很大。
科研部与社会公共医疗体系的内在联系遵循一项不可优先考虑成本效益的原则,这源于人类生命无价的伦理准则。
特效药物注定价格不菲,尖端医疗设备必然耗资巨大,资深技术专家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积淀,纵然天才也需站在前人肩头发掘创新,这些都属于沉没成本。
对个体而言,生命固然不可替代,但财力终归有限。与适合薄利多销的行业不同,诊疗流程本质上无法同时保证质量、规模与可及性,因此任何整改都注定要以牺牲某一方利益为代价,恰似麻将桌上的四方博弈从来不可能全盘皆赢,其产生的连锁反应将持续在耦合系统中传导。
更何况科研投入犹如填入无底深潭,对经济发展的刺激作用实则有限;先前莫名其妙被卷入“人之巅”的科研部人员不少人朦胧地见识了楚斩雨抽象的概念能力,但楚斩雨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许多人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科研部扩招的消息,犹如一柄重锤,比起身边好像存在过的超能力者,他们还是更在乎自己的饭碗一些。
于是几乎在第二天,一份抗议书在网络上开始流传,上面印满了血色的指纹,抗议书里,大概内容就是要求罢免这份文件,这个建议的倡导者陈伯钦的职务;陈伯钦一觉醒来,祖坟都被人挖出来骂了一遍,成为了人间之屑,结合科研部建筑倒塌的新闻,以为科研部里出了他想象不到的变故,于是急匆匆地敢来质问威廉。
“你今天要演讲,我顺路过来找你问我关心的,这不是正好?”陈伯钦话音刚落,威廉就不住地冷酷说道,“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吗?我记得之前你还跳出来,十分踊跃地反对这项计划的提出者。”——虽然这在议会是公开的秘密,但被一语点破还是让陈伯钦有些难堪:“我并没有这么想,医疗服务本来就是科研部的义务与责任,招收更多的学生不论怎么看都有利于社会,我从未忘记权利赋予我的使命……”和饱受考验的老油条们不同,陈伯钦还是不够脸厚,他的声音在威廉看猴似的眼神里越来越小,最终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嗫嚅。
“你来的路上你看到那些抗议的人了吧。”威廉问道。
陈伯钦知道他指的是因为科研部建筑修整所以有充分理由罢工抗议的人员,幸好他今天坐的是一辆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车,不然在浩荡的人流,他就是泥菩萨过河;威廉问他打算怎么办,陈伯钦说准备派人进行实时检查,记录了哪些人上街抗议,并对他们下达了二十四小时返回科研部的命令,如果听话乖乖回去,那么这些天他们扰乱交通危害秩序的事既往不咎,如果不回去就吊销他们的工作证以及载入征信系统。
“坏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古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下达命令听着就行了,抗议是怎么回事,至于辱骂议长办公室的发言人,那更不应该了,我听说发言人都被骂得快要抑郁症了,他精神出问题了谁来负责?”陈伯钦在威廉沉默的纵使下越说越兴奋,从沙发上站起来大踏步走,在他看来,威廉的不语显然是鼓励,“要是还要继续闹,我还有最后一招狠毒的,既然这么多人都不想在科研部里体体面面地工作了,那干脆就参军入伍吧,我这边会让人根据抗议天数,年龄和性别分类,与最近的入伍日期,以军务医疗兵的身份入伍,正好我听说地球上有几个大的剿灭行动,正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
现在参军入伍倒不是骇人,就是战时的军队肯定有死亡风险,当下的战争里很多会终身服役,普通人搞不好就会死得不太体面,对于体面人的研究员来说,军训苦而枯燥也就算了,还有可能面临惨死的结果,本来因为进入科研部,以研究员的身份躲开了兵役的,又得重新回去当兵,这实在是一招又狠又妙的招数。
“哼,和我斗,和我闹情绪,我不是当了一天两天的议长,而是一年两年了,整治这些人有的是手段和气力,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更适于人类生存的社会,我身为议长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骂名黑锅我都能背,这三千里地家国山河是扛在我的肩上,谈理想抱负没人比得过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都是服务大众造福社会,怎么谁吃的苦多,谁反而越累呢?这些人就是不知道,医生、教师、律师等职业尤为特殊。尽管他们都可以被归入广义的劳动者范畴,但这些行业却真正拥有塑造——甚至决定——个人及其背后家庭(无论是一个家庭还是多个家庭)人生轨迹的力量 这类职业及其领域绝不能总在意钱的事,更不能将一切简化为在天平上称量的利益交易。如此对待这些职业,必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陈伯钦骂骂咧咧地说,威廉此刻也看出来了,这位议长属于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个鸡窝就下蛋的类型,各方面来说也属实平庸,让他打起精神来应对的心思都没有。
“不过别担心,劳苦的陈议长,我和你是站在一边的。”威廉笑道,“虽然那份文件我没有签字,可是我虽然支持者过半,可是也不是说一不二的那类人,我并不能决定任何事,这样吧,如果我半期选举过去了,我就助力你推动这项扩招;现在没人有理由因为一个扩招的设想就把你赶下台,虽然你的支持率不高,但好歹还有三十几的基本盘在坚挺,虽然他们都会记得是你主动提出了这项扩招,可是一旦发生大型卫生事故,这扩招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就不一样了,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同意扩大人数。”
“大型卫生事故是指?”
“我说的是假如,一旦,而且就算序神降临,我也能保证你和你的家人是最早离开的那一批人,对于远离自己的硝烟,人只要关心新闻上的报道就好了,好吗?”威廉的态度有些冷淡,肢体语言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门口那个谦卑的美女立刻走上前来,在背后,两只手轻轻按住陈伯钦的肩膀,那一瞬间陈伯钦以为她会立刻掏出手枪对着自己射击,奇怪,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感觉而已,像针扎的痛,一瞬间过去了。
明明她的脖子是那么细软柔弱,男人一掐就能断裂一般。
“走吧,陈议长,摩根索先生需要休息一会。”女人轻轻地说。
陈伯钦背后沁出了冷汗,他发觉自己刚才因为情绪激动说得过多,幸好没有说不该说的,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一面打量威廉的神色,许久后,威廉轻快雀跃的语气响起,“陈议长,我希望你可以搞清一件事,我并不是帮你,而是帮我自己,你想获得支持,成为有话语权的议长,而我也不愿当被任何人控制,如果可以选择,谁甘愿做傀儡,做奴隶呢?乔治·伦斯和我不仅有着意见上的不同,祖上也结下了不可思议的仇恨,我的祖母就是被他们手下的士兵所逼迫枪杀,算下来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些年来我没少给他们使绊子,为难他们的家人——如果我输掉了选举,你没了议长的职位,我会怎么样呢?”
威廉的祖母……那不就是——
芝·柏德。
那个闻名于上个世纪的名字。
残忍的,没有心的恶魔。
历史上很少有自己的大半朋友都死于意外和自杀的,除了她。
关于柏德最后的终局,有人说她死于自杀,有人说被秘密枪决。
因为自家人死得要贴寻人启事,骨灰被移交给她的婆家。
她的孙子威廉的说法,毫无疑问证实了祖母死于枪杀,而当时枪杀她的。
就是伦斯家的人……
吗?
陈伯钦虽不才,却不会信威廉的一面之词,然而谁都知道没有证据的怀疑最好揣在心里,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伯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匆忙离去,威廉知道他的性子:懦弱又非常勇于尝试。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威廉闻着熟悉又陌生的花香,伸手抚向女人的脸颊,触及到的是冰冷柔软的合成皮肤,感知到主人的情绪,女人也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臂膊;若有认识她生前的人在场,恐怕要惊掉下巴,因为这分明是就是芝·柏德三十几岁的模样,和大多数人所熟悉的老年形象不同,眼前的柏德维持在中年上下的年龄,也是威廉最熟悉,最亲切的年龄。
我最爱的女人,是谁呢?
伊万卡·阿德勒,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选中她只是因为她也是乌克兰裔,和那面孔里一点点有些和她相似的构造罢了,这实在是这个蠢货的幸运。
我所欲罢不能的,我所追求的——芝·柏德,我的母亲,她赋予威廉·摩根索,她赋予我的,是一股冒着热气泡的毒温泉,其中的火焰永远通红,燃烧着我的欲念之火,放射着我的生命之光,她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凡俗的世人无法了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为了这份母子之间血溶于水的,至高的爱,我希望她不要那么所向披靡,我希望杀死她身边的其他人,甚至希望她一帆风顺的人生遭遇巨大的不幸,而变得依赖我这个儿子,留在我的身边。
她可以像我和陈伯钦讲述的那样,如我的想象中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折磨我,杀死我,摧残我的人格和精神,这些我都甘之如饴,只求她别把我丢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在小的时候,面对冰冷的家具和一心只想着吃把自己吃成一座山的父亲,我的心充满了厌恶,一想到自己体内有一半的基因来自于这个一无是处的肉山,我就恨不得割腕自杀,只有在母亲,不,妈妈回来的时候,我才会开心一会,尽管她大部分时间无视我的存在,偶尔会毫无缘由地忽然骂我两句,打我一下,但是她很漂亮,而且漂亮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优点,我从新闻里经常能听到妈妈的名字,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从那时我就发誓要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我能够辨别妈妈最钟爱的那款高跟鞋在玄关响起的清脆声音,闻着她走过身边身上的古龙水香,尽管短暂,那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记得您生前,偶尔会笑着和我提起认识的人,新的朋友,而我总咬牙切齿地回话,好像要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咽下去嚼碎,我仿佛要对您恨之入骨,我对您的爱胜过任何人,包括您的父母,您的丈夫,我所憎恨的父亲,把您从我身边夺走了的父亲,可是您却把我当成芸芸众生中可以来往的一个,我不能忍受这种心理落差,不禁厌恶自己的多愁善感,有时又归咎于您的美好。”
轻微的咔哒,那是纽扣轻微松动发出的声音,让他想起八岁的时候起夜路过房间偶然间看到衣衫下泛光的脊背,清晰的线条,在他骤然睁大的眼睛里,像一轮月亮那样平滑,像智利诗人笔下描绘的妙景,一个轻柔而严厉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么?我难道没有清清楚楚和你讲过我不喜欢你,今后也不会喜欢你,也不能喜欢你吗?”威廉疯狂地摇着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只有我爱你啊,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再爱我一点!你真正的家人只有我一个人,我对你这么好,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想,但是谁叫我是一个坏孩子,超级坏的坏孩子,为了喜欢的人要把全世界都毁灭的坏孩子,我会把所有的爱给妈妈,我真的爱妈妈,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妈妈你真漂亮,再也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在我的心里,它永远不会变老,你的美丽会成为永恒,求你死吧,求你死吧,让我死吧,我好残忍,世界好残忍,你不爱我,可是谁以后会给你更多的爱呢,求您,让我永远跟在您的身边吧,让我陪伴着您,您可以像小时候那样踢我,打我,骂我,可是不要让我离开,在您的世界里,我的地位难道连一条狗也不如吗?可是后来,您还是走了,把我抛弃在这个冷酷的世界,没有您的世界,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风餐露宿,都比地狱还要寒冷,我恨那些杀死您的人,恨那些亲近您却不爱您的人,我恨无能为力只能抱着尸体哭泣的自己;一边想着,威廉一边伸出手搂住了面前的人,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她,在烛光中对影成三人,他轻轻呢喃道:我很想您,我已经当过爷爷,当过父亲,也当过丈夫,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妈妈,好久没有当您的儿子了,不过没关系,分离只是暂时,您很快就会复活,到那时,我会带您看看现在的世界,您又可以给儿子唱儿歌,哄儿子睡觉了,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