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上方,与热闹沸腾相隔开的一个小房间里,议长陈伯钦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正焦急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毫不夸张地说,掠过的皮鞋频繁得足以把地板砖磨平几寸,后槽牙紧紧地咬住,为了缓解内心的焦灼,他不停地拿出柔软的布来擦拭自己那只金色的怀表,以好为自己找点事做。
“摩根索先生。”
有人在背后轻声道。
如闻圣音佛纶,陈伯钦回头,果然在楼梯和走廊的连接处看到了自己想要搜寻的声音,他松了松领结——像项圈一样拴在人脖上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他已经很久没有底气去面对威廉了,但他必须让自己看上去有,哪怕是在这些小细节上细心也不遑多让。这很正常,当电脑机能下降时,买不起新电脑的很多人都会选择换个新壁纸或者新键盘。
“等一下,摩根索!”
陈伯钦追着他的背影快速上前,“为什么不接我的通讯?科研部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那个‘乔治·伦斯要见您’的鬼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过是个打印人!你我都心知肚明!”
陈伯钦跺脚厉声低吼,情急之下他一把拽住了威廉的袖口纽扣,随着他挥舞的手臂亮个不停,面对这位老人的失态,威廉缄口不语,长久的沉默让陈伯钦头皮阵阵发麻,他瞥了眼腕表,半威胁地说,“你今天如果不能给我正面回答,我今天就不让你下去了,要知道下面还有多少人等着你的演讲,你也不想让他们久等——”
其实陈伯钦已经做好了威廉再次装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个男人忽然笑容满面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好吧,时间还有一些,我们一起聊聊也没什么。”
这时陈伯钦注意到他身旁换了一个新的女人,虽然不认识,但他还是兴致不高地和她打了招呼,用眼神示意这个女人最好知趣离开,男人说话,小孩和女孩都不要上桌,可是那个女人有些憨傻地站在原地,跟没听见似的,由于是威廉的女人,陈伯钦也不好说不好听的,或者上手命人赶人,只能一脸为难地扫了威廉一眼。
“没关系,她就在这里。”
陈伯钦见他的女人如石雕般立在门廊前,封堵了所有退路,那张喜怒难辨的漂亮脸庞仿佛自刎般,透着决绝,陈伯钦脑海嗡鸣,脊背窜起一道寒意,他此刻颇有点草木皆兵的意味,看起来很柔弱的女人也能让他疑神疑鬼,颤抖不已。
“议长大人,你知道从小到大,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是谁吗?”威廉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拿起水果,顿了一会忽然问了陈伯钦不太想听到的,与他们的共同话题无关的。
“这是聊天?”
“聊聊天有什么不好,大不了让人多等一会。”威廉轻蔑地说。
关于陈伯钦在意的那份科研部整改的文件,威廉一直不签字,让陈伯钦受着,但是陈伯钦的支持者可受不了,鼓励陈伯钦反了威廉的声浪一直都有,最近也是越发大了,陈家人认为被威廉等人欺负成这样了得报仇,可不能惯着他们,咱们都是三战里混出来的,精神点别丢份。
陈伯钦对此无以为言,许多人都认为这是鸿门宴,他陈伯钦是刘邦,威廉是项羽,认为陈伯钦是顾着兄弟情义,和威廉都哥们,所以没有单杀项羽,但是事已至此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是时候对威廉这不老实的老小子出重拳了。
威廉一向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与此同时陈伯钦还发现走廊上等待的侍者也不见了,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惧意从心头窜起,半晌狠狠用手一掐掌心,勉强挤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只得回答他的问题:“这……这这这……”巨大的求生欲支撑他想起了之前一位乌克兰裔的美人,伊万卡·阿德勒,也是当下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之一,她入行已有十年,现年三十三岁,其持久不衰的人气不仅源于精湛的演技,更得益于情人威廉·摩根索先生的鼎力支持。
这位优雅的中年男子对情妇总是呵护备至,他在市中心为她安置了一栋小巧的别墅,配齐了全套家具和洗浴用品,还馈赠昂贵的皮草、塞拉利昂钻石、蕾丝花边等奢华之物……他记得有天傍晚和威廉同行,顺道威廉前去探望伊万卡,她并未料到情人造访——毕竟谁能预知委员会主席的行动呢?
因此,当威廉用钥匙打开房门时,陈伯钦注意到她并不在家,地暖设定在舒适的温度,屋内弥漫着熏香、麝香、琥珀与香粉交融的气息,令人鼻翼微痒,昏昏欲睡。威廉步入温室,俯身端详那些夜来香,绣球花和一种名为“海洋之心”的花——后者无论色泽还是形态都极为独特,花瓣边缘近乎透明的乳白色,中心则是深邃近墨的黑蓝色,由中心向瓣缘渐次晕染。淡黄色的花蕊轻拂过他的掌心,二人斗沉醉于花香之时,凝望暮色下渐次璀璨的道路,恰在此时,一辆熟悉的座驾驶来——那是一辆经改装的梅赛德斯,威廉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一样急忙探出身子——伊万卡回来了。
陈伯钦以一种八卦的看法,倚在露台之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情人纵身跃出敞开的车门,果不其然,一个健美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紧随其后,街灯映照下,女子曼妙的身姿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一个莽撞轻浮的男人殷勤地陪她走进屋中,登上二楼,无人注意到温室角落里的威廉和陈伯钦,从藏身处,他们将这对地下恋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认出了那个男人——本地臭名昭着的纨绔子弟,放荡不羁,一事无成,然而,即便目睹此人对一个女人上下其手,陈伯钦心中亦未升起一丝不忍直视,或许原因在于他对此人极度鄙夷,甫一认出,他便毫无尴尬之感,尽管早已知晓伊万卡是个典型的金发尤物、胸大无脑之辈,对她亦无态度,眼前景象不过是印证了他的判断——这般女子,正配得上那般纨绔,故而,他既不回避也不愤怒,目光冷漠超然,恍若旁观禽兽交媾。
然而正当这对爱侣沉溺于亲密时刻,威廉故意踩断一根树枝,发出声响,只见那花花公子慌乱地躲进衣柜。
片刻之后,伊万卡已更换衣衫、净过面庞,走进温室看到二人,她略显紧张——不知威廉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陈伯钦现在想来,威廉不在意情妇另有新欢,只要她在自己需要时能暖床侍寝即可,但他可能真的更爱伊万卡,也可能是作为养尊处优许久的人,痛恨被人蒙骗愚弄,故而那时唇边挂着一抹冰冷嘲讽的微笑。
“是阿德勒吧。”陈伯钦想了想,在他印象里,也只有这个女人曾经引起过威廉的表情变化;威廉扬了扬下巴,指向上方的鸟笼:“那对山雀很可爱……我向来喜爱鸟。小时候,我曾短暂养过一只反舌鸟。”房里的二人赶紧露出好奇的表情。
应伊万卡的表情,威廉·摩根索适时地讲述了童年往事:“我记得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一个冬天……我在废墟中发现一只受伤的反舌鸟。在我童年时代,动物实属罕见——它或许是某户人家逃逸出来的合成宠物,它的叫声听着像是受了伤,嘶哑刺耳,像警报轰鸣。那个时代的人对此尤为敏感,我用鸟笼将它带回家中。所有人都厌恶它——仆役们、送我去上学的司机……这只小鸟搅得举家不得安宁。但我深爱着它。它那黑玉珠般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叫它作杰里迈亚,我知道鲜少家庭有能力基因合成一只小鸟;我父亲咧着油亮的嘴抱怨:‘你偷了别人的鸟!’我从不信赖这个贪吃的大胖子,但对精明强干的母亲却怀着深深的敬畏与惧怕,关于此事,母亲白天出门,傍晚归来,严词告诫:‘我问过了,没人知道它是谁家的,也不知是不是实验室出品。放了它吧。大家都讨厌它。’”
“于是,我放了它。”
“但不久之后,它便带着弹弓造成的新伤回来了。我求人医治它。然而,它的啁啾声依旧未变。家中仿佛添了个比我更吵闹的孩子,或者说,至少对我而言,像个朋友——仅对我而言。”
“终于有一天,家中高朋满座之际,杰里迈亚叽叽喳喳地惹恼了我的母亲——她整日心情恶劣,而我愚蠢懵懂,竟未察觉。那时我还不具备如今洞察女人情绪的能力。啊,我的母亲绝非寻常女子。能继承她丝毫血脉,已是我生命中值得跪拜感恩的首要恩赐;她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拖进卧室,拔出手枪,表情可怕,勒令我立刻将杰里迈亚扔进熔炉——否则她就杀了我。”
“我拒绝了。当时的自信源于不信亲娘会加害亲子。但我很快为这份天真付出了代价。母亲朝我微笑。”
“她柔声说道:‘那就在这屋里待一会儿吧。妈妈去处理客人,很快就回来。’”
“几小时后,保姆进屋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陈伯钦呼吸急促起来。
“就是我,躺在地板上。为了让殴打更方便,她扯下了我的裤子。鲜血不断从惨遭蹂躏的双腿上汩汩涌出,滴落在地,飞溅成猩红的花,全身没有完好:鞭痕绽裂,皮肉翻卷,伤口因盐水浸泡而惨白肿胀。”
“啊。”陈伯钦张着嘴。
“简而言之,没有母亲的吩咐,管家、仆人、家庭教师,谁也不敢扶我起身。家庭教师说孩子的伤口若不包扎会感染。母亲冷冷地答道,以她的医疗资源,即便我感染化脓、全身骨折乃至身首异处,也能轻易救活。我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从身体流出的似乎不再是血,而是由吸自母亲乳房的乳汁、生命的蜜糖、巧克力和美酒组成的混合物,美好的生活仿佛随着血一起流干。”
“时间在死寂的宅邸中悄然流逝。我忍着高烧带来的眩晕,直至夜色如浸透墨汁的寿衣般的天幕,窗外月光惨白,宛如死人灰指甲的颜色,待众人喧哗散尽,我从墙角爬起,平静地寻找杰里迈亚的尸体。”
“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我的表情平静如海,外面风雨仍在呼啸,惊雷滚滚。天空漆黑如丧服,仿佛永无天明之日,我强忍肉体剧痛,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外套,此刻饱受摧残的身体疲惫虚弱,血液似已化作硫磺一样……最终,我在桌角找到半截残烛和火柴,我点燃它,蓝色的火苗骤然蹿升,照亮了我的视线。”
“我看见熔炉中的狼藉,已无法辨认杰里迈亚的遗体或形状。我只是盯着那里,双眼如同覆着薄灰的水。”
“虽然很冒昧,但我想问一句,她对您做了什么?”陈伯钦有点按捺不住。
“你可听过萨德主义?”威廉说道。“半小时后母亲返回,她整理了我的衣裳,突然朝我腿部连开两枪,我当即昏厥过去。接着她取下父亲用来驱狗的长鞭,挥舞几下,啸音传入耳畔,她跪下,扯下我——她儿子——的裤子,动作轻柔得像母亲给孩子换尿布。”说到这里,威廉注意到威廉咬紧牙关,陷入沉默:他顿住了,一阵强烈的厌恶如敷上脸孔的面膜,攫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随后他仰望窗外城市的轮廓,双目圆睁,牙齿紧咬,陈伯钦此前此后都未曾见过如此神情:痛苦、羞耻、狂怒——焦虑、烦躁、仇恨——似乎在他金色的眉宇和瞳孔中翻腾涌动,进行着短暂的激烈交锋,使他浑身颤抖,这场关键的内心激战异常惨烈,但另一种情绪在他胸中升起并占据了上风——冷酷、轻蔑自嘲、顽固不化的本性消融了他的失态的激情,使他的面容微微呆滞。
终于他继续说道:“总之,在她的虐待下,我遍体鳞伤。就在即将失去意识前,一盆冷水猛然泼向我——刺骨的寒冷过后是钻心的剧痛,大部分鞭痕迸裂开来,那人浇来的并非普通清水,而是盐水。我的双手被高高吊起,看见自己的伤口像打翻的番茄酱瓶——微甜带金属味,粉嫩、柔软、干涸。由于粗糙的表面,许多伤口微微撕裂。鲜红的血顺着双腿、脖颈和脚踝流淌而下,浸湿了地板和我华美的衣裳。至今仍记得她的话:‘你不过是我的儿子。谁给你胆子违抗我?在你独立之前,你没有思想,没有意志。你的一切属于我,你的父母,你的主人。只有当你全心全意相信你的主人时,才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上帝说,你受苦时要忍耐,因为活狗尚且比死了的狮子更强。”
黑暗中,年轻的威廉默默攥着炉灰,“我不会寻死。我要活下去,把世界上加诸我身的痛苦加倍奉还,不过,我没有勇气报复我的母亲,因为我,算了不说这个,因为多年过去,伤痕已然愈合,一切归于平静。直到今日,看见你的小山雀,我在想,为何那只偶然一见的鸟儿总萦绕心头,明明作为孩童的生命充斥着无数事物——一只倏忽出现又消失的鸟儿有何意义?是因为母亲残酷的毒打凌虐才令它刻骨铭心吗?看着你这两只啼鸣悦耳的鸟,我忽然明白了,仅仅因为它的叫声难听——仅仅因为它的叫声难听。它本无罪却遭灭顶之灾。以成人心智回望,我真想把这段记忆抹去,但它已在我心中扎根,占据一角,不时强行闯入脑海。我想之所以留存,大概是遵循罗马天主教义——犯下滔天罪行之人,总会追忆一生中仅有的那一桩善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