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与李淽并肩徐行,贪享这片刻安宁。
忽见她垂首浅笑,便握了她的手问道:“好端端的笑什么?”
李淽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调侃道:“说来也怪,你与那些二甲学子年岁相仿,甚至许多人都长你几岁,偏生在你面前个个恭谨有加。要知道他们皆是大华文萃,平日里眼高于顶,个个都是辩才无碍,怎的三言两语就被你说得哑口无言了?”
杨炯望着渐高的日头,悠悠道:“大约是见识不同罢。你生在皇家,虽不掺和朝事,却自小耳濡目染,眼界气度非寻常人可比。我亦如此,出身簪缨,身担要职,又常年南征北战,见过的人事多了,眼界上自然开阔些。”
“可长安城中与你同出身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如你这般一心想为百姓做实事的却少之又少。” 李淽由衷赞叹。
杨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郑重道:“这正是我毕生所求。知识不该总被世家垄断,百姓追求好日子的权力更不该被剥夺。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
大华幅员辽阔,那些书生前半生皆埋首经卷,须得让他们深入民间,见更多风土人情,开了眼界,方能形成独到见识,懂得如何为百姓谋福。”
李淽眸光盈盈望着他,轻叹:“可人总是会变的,并非人人都能如你这般。你就不怕他们为官后同流合污,反而祸害百姓?”
“这是个复杂的命题。” 杨炯轻笑解释,“咱们的根本目的是富强大华,要达成这目标,光靠清官是不够的。这并非鼓励贪腐,而是要他们懂得灵活处事,多做实事,这是现阶段的主要矛盾。
贪官污吏总是难免,但若出现了,便及时整治。往后再完善律法制度,多方位震慑,总能慢慢遏制住。”
李淽听了沉默良久,方感慨道:“我终究是不适合搞政治的,脑子没你们活络,看事非黑即白。若我掌权,怕是对百姓的危害比贪官更甚。”
杨炯不置可否,只牵着她的手在长安街头闲走。
行至西园街,远远见潘简若立在街角,一身金花软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衣料以赤金丝线绣着繁复的海水江崖纹,金线在日头下流转着冷冽光华,将她修竹般的身姿勾勒得英挺矫健。
她周身散发着沉静而威严的气场,清冷如深谷幽兰,凛然似经霜古松,尤其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眸,锐利如出鞘之刃,将将军的飒爽气度展露无遗,恰似一株生在寒崖的墨兰,孤高清绝,英气逼人。
杨炯牵着李淽走近,尚未开口,便听潘简若先道:“倭国出事了!刚接到急报,那边突发地龙翻身,麟嘉卫进军受阻。老爷子猜测,那藤原道长怕是已反应过来,多半正与一条天皇接触,意图联合对抗我军。”
杨炯闻言,眉头紧锁,心中暗叹: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倭国那地界,不是火山喷焰,便是地龙翻身,平安京外又仅有一座高山横亘。如今前路被阻,若藤原道长与天皇果真合兵围剿,只怕要酿出大祸。
思忖至此,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急也无用!螭吻营交接尚需时日,兵部、枢密院、中枢的批文下来,最快也要到明日夜间。”
潘简若听了,亦是心焦,转头朝远处喊道:“阿福!探望麟嘉卫家属的物件可都备齐了?”
阿福正指挥府人清点礼盒,闻声高声应道:“少夫人放心,一样不少!”
李淽静静听着,深深看了二人一眼,不着痕迹地松开杨炯的手,温声道:“阿福,去蛋糕坊将今日的库存都取来,给兄弟们送去吧。”
“好嘞!” 阿福领命,即刻派人往蛋糕坊而去。
杨炯一愣:“家中准备的慰问品本就不少,你这蛋糕平日里做得也不多,哪里够分?都送出去了,今夜又得熬夜赶工。”
潘简若亦拉着李淽的手劝道:“好妹妹,家中备的礼已足够周全,何必再费这番心力?”
李淽却轻轻摇头,神色郑重:“姐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许多兄弟此去再没能归家见亲人,带些蛋糕去,孩子们心里也能好受些。没了父亲兄长已是苦事,吃口甜的,总能宽慰些。”
二人听了,一时语塞,唯有叹息着点头。
李淽见状,展颜笑道:“姐姐,我见不得孩子哭闹,这慰问的事,便劳烦你走一趟吧!”
“这可使不得!” 潘简若急道,“从前慰问军属,我们都不在家,多亏小鱼儿操持。如今她临产在即,受不得劳累,自然该由我们姐妹一同分担。我独自前去,传出去成何体统?”
李淽却不管这些,转身便朝蛋糕坊跑去,边跑边挥袖道:“好姐姐,就辛苦你啦!我还得赶制客户预定的糕点,总不能误了人家的事!”
“哎!你这性子……” 潘简若急得伸手欲追。
杨炯哭笑不得,一把拉住她:“她素来性软,不图名不图利,由着她去吧。”
“可这样一来,姐妹们还以为是我拦着她!” 潘简若委屈地跺脚,杏眼圆睁。
杨炯面色一沉,拽着她便走:“以后休要再这般生分!今日怕人误会,明日又怕人多想,咱们家何时变得这般见外了?”
潘简若被他这一训斥,顿时愣住。见他神色凝重,想起定是李嵬名之事对他打击颇深,便不再多言,转而正色道:“我要随你一同去倭国!”
“不行!” 杨炯毫不犹豫,言辞斩钉截铁。
潘简若听了杨炯断然拒绝,眉峰一挑,那如霜雪墨兰般的清冷面容顿时罩上一层薄怒,声音也带上了金铁之音:“杨炯!你这话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我这金花卫大将军的身手,以为我会给你拖后腿不成?
我潘简若自小习武,大小战阵历经无数,哪一次不是冲锋在前,斩将夺旗?论起疆场搏杀,未必就输了你!
倭国那弹丸之地,山险水恶,藤原道长与一条天皇狼狈为奸,正是用兵之时,多我一分臂助,岂非多一分胜算?
你倒好,张口便是不行,端的叫人心寒!”
她语速极快,字字如珠落玉盘,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一双星目灼灼地盯着杨炯。
杨炯见她柳眉倒竖,英气勃发中又带着几分女儿家被轻视的委屈,心下哪能不知她是故意拿出这般阵仗,存了胡搅蛮缠好磨得自己心软允诺的心思?
只是此事关乎重大,容不得半分私情。
杨炯面色沉静如水,并未如潘简若所盼的软语温存,反是迎着那锐利的目光,沉声道:“简若,莫要胡闹。我四个妻子,如今皆在倭国,已叫我牵肠挂肚,日夜悬心。你若再亲身涉险,同赴那虎狼之地,我杨炯纵有七窍玲珑心,又岂能不分出大半心神系于你身?
到那时,只怕顾此失彼,指挥失措,反倒误了军国大事!此其一也。
再者,金花卫拱卫京畿,麟嘉卫更是国之重器,你我二人,一个执掌金花,一个统御麟嘉,若同时离京,远赴海外,这偌大的长安城,万千的军务要事,谁来主持?谁又能如臂使指般调动这两支劲旅?此乃中枢命脉,岂可轻离?此其二也。
有此二者,你说,我如何能让你同去?”
潘简若本是存了三分作态七分真意,只待杨炯软语哄劝,她便顺势纠缠,或撒娇或立誓,总能磨得他点头。岂料他非但不哄,反而条分缕析,句句在理,直指要害,将那军国大义、京城安危摆在面前,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满腔的嗔怒与委屈,如同撞上了一堵冰墙,瞬间消散大半,只剩下些许不甘的涟漪。
潘简若心知杨炯所言皆是实情,再要闹下去,非但于事无补,反显得自己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了。
她胸中那口气憋了半晌,终究化作一声长长的轻叹,紧绷的身姿也微微松弛下来,只是那金线繁花的衣袖下,手指仍不自觉绞紧了几分。
潘简若眼波流转,忽地瞥向杨炯那略显疲惫却依旧轮廓分明的侧脸,心念一动,语气也放软了些:“罢了罢了,说不过你这张嘴。只是,你心里只念着倭国那四位姐妹,便忘了谢令君?人家如今也在倭国作战,可也未必不记挂着你这个表弟呢。”
杨炯一听到“谢令君”三字,眉头立时不易察觉地蹙起,方才谈论军国大事的沉稳顿时蒙上一层阴翳,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薄唇紧抿,竟是连话也懒得接,只沉默地望着前方喧嚣的长街,仿佛那熙攘的人群比这话题有趣得多。
潘简若将他这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下了然。
李潆曾细细与她说过谢令君与杨炯之间的种种纠葛,更点明了婆婆谢南对此事的态度。
她轻轻叹息,声音放得更缓,劝解道:“你也莫要这般不耐烦。有些事,心里不喜归不喜,可面上的功夫总要顾全。你是知道的,娘亲将谢令君视若己出,疼惜得紧。
当初她单枪匹马出走登州,躲过谢家那些明枪暗箭,你以为真是她自己本事通天?还不是娘亲在背后有心送她出去,替她铺路?
娘亲这番苦心,无非是想让她做出些成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此这般,娘亲才好在你跟爹面前,在阖府上下面前,堂堂正正地为她说话,给她一个名分体面。”
潘简若见杨炯虽仍沉默,但侧耳倾听的姿态表明他已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从前你不愿接纳她,娘亲虽心里急,也由着你的性子。可如今不同了,娘亲身怀六甲,正是需要安心静养的时候,你这做儿子的,更该体恤她的心意。
为一个谢令君,闹得母子间生了嫌隙,值当么?况且,日后待你那小兄弟或小妹降生,这府里的光景,谁又能说得准?多一分娘亲的信任与欢心,于你,于我们,于这个家,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番话,如同细密的春雨,点点敲在杨炯心头。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谢令君的存在,始终是横亘在他与母亲之间的一根细刺。
母亲待谢令君的情分是真,那份想成全的心意也是真。杨炯素来孝顺,虽不喜谢令君的某些做派,更厌烦母亲有意撮合,却也从未想过要忤逆母亲,令她伤心。
尤其现在母亲有孕在身,更是经不起丝毫气恼。
潘简若的话,剥丝抽茧,将利害关系摆得清清楚楚,更点出了未来可能存在的变数,那个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无疑会让本就微妙的家族平衡增添新的变数。
取得父母的信任与倚重,确是他此刻最稳妥的根基。
思及此处,那满心的不耐与抗拒,终究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他并未言语,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让一直留意着他的潘简若明白他已心中有数。
潘简若见他眉宇间那层阴郁的坚冰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她最怕杨炯牛脾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此刻见他虽未开颜,但神情松动,便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于是乎,潘简若眼珠灵动地一转,心道须得想法子让他彻底开怀才好,免得又沉溺于那些烦心事。可要逗他开心,于她这惯于舞刀弄剑、发号施令的金花卫大将军而言,实在是件比排兵布阵还难的事。
她搜肠刮肚,想着王修平日里那些娇俏可人的小女儿情态,或是耶律拔芹温言软语的体贴,偏生自己一样也学不来。
正急得暗暗咬唇,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边一个正在吆喝卖艺的江湖艺人,那艺人正笨拙地翻着跟头,引得围观孩童阵阵哄笑。
潘简若脑中灵光一闪,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她忽然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对着杨炯,努力板起那张清丽绝伦却又带着英气的脸,学着那卖艺人的腔调,一本正经地粗着嗓子吆喝道:“呔!兀那郎君!看你印堂发亮,骨骼清奇,今日遇见我‘潘大侠’算你走运!来来来,且看我为你演一出‘金花卫大将军巧逗夫君’的绝技!”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又觉不妥,强忍着笑意,当真在原地笨拙地转了个圈,试图来个“鹞子翻身”。
可她一身金花官服本就华丽庄重,身姿虽挺拔如修竹,却实在不适合做这等轻灵动作,这圈转得僵硬无比,那“翻身”更是只扭了扭腰肢便作罢,动作生涩得如同刚学步的稚童,哪里还有半分平日号令千军、剑光如雪的飒爽英姿?
杨炯被她这突如其来、不伦不类的“表演”惊得一愣,待看清她强装严肃却又掩不住尴尬羞赧的神情,还有那僵硬得令人发噱的动作,那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郁烦闷,竟像是被戳破的气囊,“嗤”的一声泄了大半。
杨炯忍俊不禁,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终是“哈哈”大笑出声。这笑声爽朗开怀,连日来眉宇间凝结的愁云惨雾仿佛被这笑声驱散了大半。
他一把拉住还在那儿手足无措、脸颊飞红的潘简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动与暖意:“好娘子!你这‘绝技’,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快收了神通吧,再演下去,只怕这长安城的巡街武侯都要被你招来了!”
杨炯紧紧握着潘简若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熨帖着彼此的心房。他深知以潘简若那孤高清冷的性子,能为了逗自己开心,放下身段做出这般笨拙又可爱的举动,实是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显真心。
潘简若被他笑得又羞又窘,脸上红霞更盛,简直要赛过天边晚霞,心中却像灌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她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力道却轻得像羽毛拂过:“笑什么笑!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难得想学学人家,偏生这般不争气!”
那娇嗔薄怒的模样,配上她一身凛然的将军服饰,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明媚风情。
杨炯看着她,心中最后那点阴霾也烟消云散,只觉得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两人相视而笑,适才的争执与烦忧仿佛都在这相视一笑中消弭无形,只余下脉脉温情在彼此心间流淌。
杨炯心情大好,拉着她的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沿着长安城繁华的大街信步而行,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与默契。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灯笼巷口。
此处虽名为“灯笼”,白日里却并无灯笼可赏,不过是条寻常的民巷,两旁多是低矮的民房,间或有几株老槐树探出墙头,洒下斑驳的荫凉。
巷内比之大街清静不少,只闻得几声鸡鸣犬吠,夹杂着妇人浣洗衣物的捣杵声。
忽然,一阵孩童尖锐的争吵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如同利刃划破丝帛,清晰地刺入耳中:“呸!谁稀罕你的破竹马!还给你!你个没爹的野种!”
“你骂谁没爹?”
“骂你!就骂你!野种!你是野种!”
“我……我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