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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瞧着眼前这群醉眼惺忪的新科进士,不禁蹙眉道:“你们如今都是国家的候补官员,待在太学修完新政章程便要分赴各地,怎的还这般纵酒无度?成何体统!”
那十三名举子听了这话,忙不迭站直身子,敛了醉意,竟无人敢接话。
说起来,他们皆是二甲进士,虽说与一甲同赐进士及第,可自高中后便知其中差别。一甲前三名的卷子早已张榜公布,凭心而论,他们确实不及贺新怀、胡澹与张肃的才学。
更叫他们气闷的是,按往年规矩,二甲即便不放外任,也该在长安各衙门当差,如今却要去太学重学新政,何时能得吏部任命始终没个准信。
再看那状元贺新怀已赴西夏故地任龙州知县,榜眼胡澹更厉害,直接做了刑部六品比部司郎中,专管刑部审计,这分明是平步青云的势头;探花郎张肃则授了六品朱雀卫监军,直属枢密院监军司,成了新政军务的急先锋。
在大华官场,起点最是要紧,不光定了日后的路子、结交的人脉、所属的派系,更关乎能走多远。
这一甲前三名,一个似属西夏派,一个是中央派,一个入了军政派,妥妥的三大势力,将来入主中枢都看得见路径。只要做出些政绩,怕不是要直上青云。
他们瞧着如何不眼热?偏偏自己要么是寒门子弟,要么是落魄士族,哪里有门路打点?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做什么?
杨炯见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没半分高中的意气,心下已猜着几分,便冷声摆手:“别在这儿现眼了,吃饱了赶紧滚回去熟稔新政!”
说着转向摊主,“再加十三份!”
“好嘞!”摊主应声吆喝。
那十三名进士面面相觑,宿醉之后正饿得慌,当下也不再扭捏,围着杨炯坐了。
只听杨炯又道:“汤臣、杨叔、梁伯赞、梁叔赞!你们四个过来拼桌!”
四人原以为杨炯早忘了他们,闻言先是一怔,赶忙抬了方桌拼过来,这才坐下等着杨炯说话。
此时天光大亮,映着这街头小摊倒显出几分奇异的庄重来。
摊主手脚麻利地端上热腾腾的汤饼并几碟小菜,杨炯也不动箸,只拿眼挨个儿扫视四人,那目光沉静,却似能穿透肺腑,看得四人心中打鼓,宿醉的混沌早被驱散干净。
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既已高中,便是朝廷储才。今日偶遇,也算缘分。且说说,尔等日后,有何志向?欲为朝廷效何力?为黎民解何困?”
此言一出,看似家常闲话,却重若千钧。
四人皆知,这便是考教来了,眼前这位,不仅是当朝驸马、梁王嫡子,更是本次科举题目执笔之人,其见识才学,早已折服众人。若能得他青眼,那便是直通梁王一系的门径,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中,得一强援,更得“为民请命、名垂青史”的底气。
一时间,四人神色各异,心思百转。
那坐在最左边的汤臣出身寒微,自幼见惯乡里胥吏豪强勾结,鱼肉百姓,心中早积郁一股不平之气。
听得杨炯发问,他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底层磨砺出的硬朗与急切:“回禀侯爷,学生汤臣,窃以为治国首在治吏安民,而治吏安民之本,在于法度森严!
《周政要》有云:‘刑乱国用重典’,如今我大华承平日久,法网渐疏,豪右之家视律令如无物,小民含冤莫白者比比皆是!譬如那‘亲亲相隐’之条,常为奸猾者庇护亲族、脱罪之口实;又如那‘八议’之制,更使勋贵高门子弟恃宠生骄,犯法而轻纵。
此等宽法,非盛世之福,实乃蠹国之源!
学生之志,便是重订律例,效法古之良吏,行雷霆手段,使王法如日月悬天,无分贵贱,触之者必遭严惩!
如此,则宵小敛迹,豪强束手,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他一番话说得激昂,引经据典,直指当下法度弊病,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那是长期目睹不公后对“绝对公平”的强烈渴望。
杨炯听罢,面色沉静如水,并无赞许,亦无驳斥,只端起粗瓷碗呷了口热汤,方道:“法度之设,原为定分止争,护国安民。然法如流水,当因时、因地、因势而变,岂可泥古不化,一味求严?
《牧民》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律令之宽严松紧,须与民生实况相合。盛世用重典,恐伤和气,反失民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汤臣,“我且问你,开皇年间有一案:张二毛,贫寒佃户,其父久病缠身,债台高筑。地主催租,凶悍如虎,竟趁甲外出,欲将其卧病老父拖出茅屋抵债。
其父不堪其辱,又恐连累儿子,情急之下以柴刀自卫,混乱中反将地主刺死。依你严法论之,此弑主之奴,该当何罪?当判何刑?”
汤臣不假思索,凛然道:“弑主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依律,当判斩立决!其父亦难逃干系!”
杨炯微微摇头,叹道:“若只论法条,确然如此。然你可知,那地主素来横行乡里,鱼肉佃户,此次逼债更是意图强占其女为婢?其父年迈病弱,受此奇耻大辱,激愤自卫,情有可悯。
若将此老翁亦判重刑,乡邻闻之,是畏法乎?抑或怨法乎?
畏法只在皮肉,怨法则入骨髓。
更遑论那张二毛,父死家破,满腔悲愤,若官府再以严刑相逼,是逼其为匪为盗,还是逼其引颈就戮?
此法条之下,得公理乎?安人心乎?”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汤臣心上,“严刑峻法,看似刚猛,实则易失于苛酷,不察人情,不辨事理,往往制造更大冤屈,埋下更多祸根。
那地主之恶行,非一日之寒,乡邻敢怒不敢言,官府若早察其弊,明断是非,何至于酿成此等血案?法之严,当严在何处?是严在惩处那走投无路之人的最后挣扎,还是严在约束权贵豪强的肆意妄为,使其有所忌惮?”
汤臣被杨炯这层层剖析的案例与诘问噎住,面皮涨红,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觉对方所言,句句切中那严苛理想下的盲点与冰冷。
他想起幼时邻家姐姐被恶霸强掳,告官无门,反被斥为“刁民诬告”的情景,心中那股郁结的怒火与无力感再次翻涌。
半晌,才梗着脖子,声音带着不甘的嘶哑道:“侯爷所言,固然有理。然……然若不用重典,何以震慑豪强?彼等富甲一方,权势熏天,视小民如草芥!法若宽松,不过是给他们更多钻营脱罪的空子!百姓永无出头之日,永无扬眉吐气之时!学生……学生所见,皆是豪强不法而逍遥,小民含冤而莫白!不用重典,天理何在?!”
说到最后,已是情绪激荡,眼圈微红。
杨炯见他如此,知其心结深重,亦知其本质并非冷酷之人,只是所见黑暗太多,蒙蔽了双眼。
他摆摆手,示意汤臣坐下,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法之精神,在衡平,在明辨是非,在教化人心,非徒以刑杀为能事。你心中激愤,所见偏颇,尚需历练开眼。
新政如火如荼,你且去太学安心研习。待学成,不必等吏部铨选,直接去江宁府衙,先做个书吏。”
此言一出,不仅汤臣愕然,同桌其余三人乃至旁边竖着耳朵听的进士们都愣住了。
江宁府?那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豪商巨贾、勋贵高门云集之处!
去做个……书吏?无权无势,最底层的小吏?
汤臣心中瞬间涌上巨大的失落与不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杨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一震:“记住,一年为期。给我用心看,用心记。
看看这江宁府,繁华锦绣之下,朱门如何宴饮,绣户如何笙歌;也看看市井巷陌,小民如何营生,胥吏如何行事;更要看看,那些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贾,是仗势欺人、盘剥百姓的多,还是诚信经营、惠及乡里的多?
看看这‘宽松’法度之下,百姓是怨声载道,还是尚有喘息之机?一年之后,写一篇见闻稿给我,详论述你眼中的法与情,富与贫,权与民。
届时,我再问你,严刑峻法,是否唯一良方?是否真能带来你心中所求之公理?”
汤臣如遭当头棒喝,瞬间明白了杨炯的深意。这是要他跳出那狭窄的、充满怨愤的视角,去直面这世间最复杂、最光怪陆离的繁华之地,去观察、去思考,去分辨那黑暗中的微光,也看清那光明下的阴影。
这是考验,更是天大的机会。
他出身贫寒,却非愚钝,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看穿的窘迫,又有拨云见日的微茫希望,更有对这位侯爷识人之明、用人之险的震撼。
汤臣猛地站起身,对着杨炯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学生……学生谢侯爷指点!定不负所托!”
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杨炯身旁那位一直安静端坐、容光照人的五公主李淽。只见她眉目如画,正含笑望着杨炯,眼中满是温柔与倾慕。
汤臣心中一涩,忆起流落街头被人殴打之时,正是这位心善的公主救了他一命。此等恩情,此等天人,自己如今连仰望的资格都无。
这般想着,他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丝酸涩深深压下,只余下对五公主的感激与祝福,深吸一口气,再无言语。
杨炯微微颔首,知汤臣已懂其意。他深知此子根骨刚硬,嫉恶如仇,但如未经打磨的璞玉,锋芒过盛而易折。放他去江宁那温柔富贵乡、同时也是权力金钱最盘根错节之地做个小书吏,正是要他在最底层、最复杂的环境中淬炼心性,看清这世道的千般面孔。
一年后的见闻稿,便是试金石。是沉沦同流,是愤世更甚,还是能磨去偏激,生出圆融智慧,明辨是非而守住本心?皆在此一举。
目光转向另一人,那杨叔早已按捺不住。他见汤臣得了差遣,虽只是个书吏,但那可是江宁,且明显是杨炯有意栽培。
他心中急切,待汤臣坐下,便立刻挺直腰背,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拱手道:“侯爷明鉴万里,学生杨叔,亦有浅见,斗胆陈之。”
杨炯“唔”了一声,示意他讲。
杨叔精神一振,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与精明,侃侃而谈:“学生以为,治国之要,首在理财!财匮则国弱,民穷则生变。
观我大华当今之困,不在兵甲不利,而在府库不盈!岁入看似不菲,然冗兵、冗官、冗费,如三座大山,耗费巨万!
加之各地转运,损耗惊人。
学生尝闻,自江南漕粮入京,一石之粮,途中折损、官吏盘剥、运费叠加,至太仓者,所耗几倍于原值。
此乃心腹之患!
学生之志,便是要做那执掌一方财赋、梳理天下漕运的封疆能臣!”
他顿了顿,见杨炯神色不动,便抛出腹稿:“学生以为,当力行‘方田均税法’与‘折漕为银’之策!”
他见吸引了众人注意,越发意气风发:“其一,‘方田均税法’!
天下田亩,隐匿者众,豪强兼并,赋税不均。
当遣精干官吏,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按土质肥瘠分为五等,核定实际田亩数目,登记造册。
如此,则隐田尽出,田赋可增,且豪强难以再行诡寄、飞洒之弊,小民负担亦得稍减。
其二,‘折漕为银’!
江南漕粮,不必全数实物北运,可择其部分,按丰年时价折为银钱,由官府就地采买或令粮商运至指定地点缴纳。
此举,一则大大减少运输损耗与沿途盘剥之弊;二则节省巨量运力民夫,可转用于屯田或他务;三则银钱流通,利于市易,可充盈国库。
此二策若行,不出三载,府库必充,国用可足。
学生愿为朝廷,梳理这钱粮血脉。”
杨炯静静听完,暗道这引述之策,虽改头换面,却依稀可见前代能臣理财之影,更透着一股急切的功利。
他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微响。
看向杨叔的目光愈发审视,此人言辞便给,思路清晰,确能抓住财政漕运的要害,提出的方略听起来也颇有章法。
然而,杨炯眼中却无多少赞赏之意,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半晌,杨炯才缓缓道:“理财之道,关乎国本民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两策,立意不可谓不高,手腕不可谓不精。然丈量天下田亩,触动的何止是豪强?
地方官吏、乡绅胥吏,乃至无数依附其上的小民,其利益盘根错节,阻力之大,恐非你所能想象。
前朝亦曾有人行‘经界法’,初衷甚好,然执行之中,丈量标准不一,胥吏上下其手,反成扰民虐民之政,最终不了了之,徒增民怨。此其一难。”
杨炯端起碗又放下,目光如炬:“其二,‘折漕为银’,看似便捷省费。然江南粮价,丰歉波动,岂是‘丰年时价’四字可定?
官府定价过低,则伤农;定价过高,则国库受损。
更紧要者,一旦漕粮折银成例,地方官吏手握采买之权,此中寻租舞弊之空间,比之实物转运,何止倍增?
商人逐利,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之事,岂能杜绝?
若遇灾年,京师缺粮,银钱再多,可能当饭吃?
漕运之制,维系南北,其稳定关乎京城百万军民口腹,岂能轻易动摇其根本?”
杨炯字字如锥,直指杨叔方略中未曾深虑或刻意回避的深坑与隐患,“治国理财,非是纸上谈兵,更非一味求功求速。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稍过,则焦糊难咽。
你之策,锐意有余,沉潜不足;见利甚明,见弊则疏。只盯着府库充盈,却未细思这充盈背后,要付出多少代价,埋下多少隐患?更未思及,如何建立一套制衡机制,防止新策滋生更大弊端?”
杨叔脸上那自信的笑容渐渐僵住,额角似有微汗渗出。他自负才学,这番筹划亦是深思熟虑,本以为能得杨炯青眼,不料却被批得体无完肤,直指其急功近利、思虑不周。
他心中不服,暗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弊端,待掌权后自可徐徐图之。
然面上却不敢显露,强自按捺下那股被轻视的愠怒与不甘,挤出恭敬之色,躬身道:“侯爷教诲的是,学生……学生虑事不周,思虑浅薄了。”
然而那低垂的眼皮下,眸光闪烁不定,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透出几分深沉与压抑。
杨炯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此人才具是有,野心勃勃,亦能见事,可惜心性过于功利浮躁,做事只求速效,不重根基,更缺乏对权力与利益交织下人性幽暗的深刻警惕。若放在要害位置,急于求成之下,恐非百姓之福,反易成酷吏聚敛之流。
这般想着,杨炯略一沉吟,淡淡道:“你有此心,亦算难得。户部掌天下钱粮户籍,倒是个能施展的地方。新政条陈,户部亦是重中之重。待太学课业结束,你可寻个机会,将你方才所言,更详实些,写成条陈,递到长公主府上,陈说一二。长公主总理新政财政事务,或可一听。”
此言一出,杨叔心中先是一喜,能直达长公主天听?随即又是一沉:只是“或可一听”?且并未如汤臣般直接指派去处,只是让自己去“递条陈”?
这分明是觉得自己所言尚浅,不足以委以重任。
他强压着失落与一丝怨怼,再次躬身:“谢侯爷提点!学生定当用心撰写条陈。”
杨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的梁氏兄弟。此二人乃名门之后,虽家道中落,然家学渊源深厚,气质沉静,颇有古君子之风。
杨炯语气和缓了些:“伯赞、叔赞,你兄弟二人,素以学问精纯着称。于这治道,又有何高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由兄长梁伯赞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满是庄重:“回禀侯爷,学生兄弟以为,治国之根本,在于正人心、明天理。
《性理通义》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今之世,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功利之说盛行,礼义廉耻渐丧。朝廷新政,虽意在富国强兵,然若一味重利轻义,重器轻道,恐失其本。”
他神情肃然,目光清澈而坚定。
弟弟梁叔赞接口道,语气更为急切:“正是此理!譬如这‘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说,虽有其可取,然过于强调事功,易使人沉溺于外物之求,忘却内心之修养!
‘存天理,灭人欲’,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正途。
若人人皆汲汲于功利,则官场必竞逐贪墨,民间必风俗浇漓。
学生观新政诸条,于提振工商、兴修水利、整饬军备,用力甚勤,然于敦教化、明人伦、兴礼乐、崇圣学,着力尚显不足。
学生之志,便是倡明儒学,兴复圣道,使天下士子皆知‘尊德性而道问学’,内修心性,外行仁义,如此则人心正,风俗淳,天下自安。
恳请朝廷广设书院,刊印圣贤经籍,使圣贤之道,光耀寰宇。”
二人所言,正是那心性义理之学,主张以道德教化统摄一切,将世风日下归咎于功利学说的兴起和对传统道德的忽视。
杨炯听罢,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方道:“圣贤之学,博大精深,尊德性,明义理,确为修身之本。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治国平天下,非仅靠书斋中的心性涵养便能成就。二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立意高远。
可我不禁要问,那田间老农,终日劳作,汗滴禾下土,所求不过一饭一衣,使妻儿免于饥寒,此是其‘人欲’,是否当灭?
那戍边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此亦是‘人欲’,是否当灭?
那商贾贩夫,走南闯北,担惊受怕,所求不过利市三倍,养家糊口,此‘人欲’,又是否当灭?”
梁氏兄弟被问得一怔。
梁伯赞谨慎道:“侯爷所言,乃人之常情,圣贤亦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此等常情,需以礼义节之,使其合乎天理,不至于泛滥成灾……”
杨炯摆手打断,道:“‘合乎天理’?何谓天理?民以食为天!百姓吃糠咽菜时,天理可曾管他饥寒?
将士浴血沙场,天理可曾保他不死?商贾货殖流通,天理可曾助他免遭盘剥?”
他语气渐重,直视两人,“二位饱读诗书,可知空谈天理人欲,而无视百姓生计之艰、将士报国之切、商贾营生之难,此理悬于空中楼阁,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新政重事功,非是轻道义,乃是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
国不强,则外寇欺凌,百姓涂炭,纵有万千圣贤道理,可能挡胡虏铁骑?民不富,则饥寒起盗心,礼义廉耻从何谈起?教化需有根基,这根基便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冤可申。
无此根基,一切高妙义理,皆如镜花水月。兴书院、刊经籍固然重要,然若只以此为先,而置农桑、水利、武备、财赋、律法于不顾,岂非缘木求鱼?天下学问之大之广,人之一生学也无涯!我等当兼容并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富国强民所用,方是正道!”
杨炯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却又紧贴现实,如疾风骤雨,将梁氏兄弟那套高大的道德理想主义批驳得立足不稳。他所举皆是实实在在的民生疾苦、国家困局,强调务实与根基的重要性。
梁伯赞陷入沉思,眉头紧锁,捻着颔下短须,反复咀嚼杨炯的话,心中那坚固的儒学壁垒似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梁叔赞则脸色微白,犹自不甘,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立足点,最终只是扶额轻叹,目光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
杨炯见二人沉默,知其心中已有所触动,此二子本质纯良,学问根基深厚,只是过于沉浸书斋,不谙世事。
他心中已有计较,直接开口道:“修身明理固然要紧,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你二人心性质朴,学问精纯,正是引导人心、匡正风气的好苗子。”
这般说着,杨炯轻笑着看向兄长:“梁伯赞,枢密院监军司,专司军中风纪教化,整肃军伍思想,需刚正明理之人。你去那里,做个见习录事参军,随军行走,看看将士所思所想,体察军旅实情,将你那圣贤道理,结合实际,想想如何才能真正提振士气,明晓忠义!”
“梁叔赞,”他又看向弟弟,“龙骧卫乃天子亲军,拱卫京畿,责任重大。其监军一职,尤重思想引导,使将士知为何而战,明忠君报国之理。你去龙骧卫狴犴营,任见习监军!”
“啊?!”此言一出,不仅是梁氏兄弟目瞪口呆,同桌的汤臣、杨叔,乃至旁边所有竖着耳朵听的进士们,全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鸦雀无声。
监军司!龙骧卫监军!
监军司乃枢密院直辖要害部门,掌管全大华禁卫军的思想督查、军纪整饬,录事参军虽品级不高,却是核心吏员,接触机要,前途无量。
而那龙骧卫,虽经新政拆分,不复旧日全盛规模,然其狴犴营仍是驻守京畿核心的精锐。其监军,位在六品,直属枢密院监军司,位卑而权重,负责一军将士的思想教化与军纪监督,乃实实在在的要职。
探花张肃外放岭南朱雀卫监军,已令人艳羡不已,而这梁氏兄弟,一个竟直接踏入枢密院监军司的门槛,另一个更是直接做了京城天子亲军的监军。这起点之高,际遇之隆,简直骇人听闻。
众人看向梁氏兄弟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艳羡。
梁伯赞、梁叔赞兄弟二人,早已激动得浑身颤抖,手足无措。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不合时宜”的儒学言论,非但未受斥责,反而得了如此天大的机缘。
两人慌忙离席,躬身行礼:“学……学生……叩谢侯爷大恩!定当肝脑涂地,不负侯爷期许!”
这一刻,在场的新科进士们,心中再无半分醉意,只有无比的清醒与震撼!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位镇南侯,轻描淡写之间,便将四人前程安排妥当。
汤臣看似贬谪,实为淬火历练;杨叔得了门路,却前途未卜;梁氏兄弟则一步登天。
其识人之明,用人之准,布局之深,思虑之远,简直神鬼莫测。原来个人的命运前程,在这些真正执掌乾坤的权贵眼中,真的就在几句谈笑考教之间。
敬畏、感激、期盼,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十三名进士心中。他们看向杨炯的目光,已然彻底不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折服与追随之意。
杨炯示意梁氏兄弟起身归座,目光扫过其余九名进士。接下来的谈话便简略了许多,却也精准异常。
问一人:“你诗才敏捷,意境清远,然于实务经济,似少通变。翰林院清贵之地,修书撰史,润色鸿业,可展所长。”
又指一人:“你性情沉稳,条理清晰,做事踏实,然进取之心稍欠。去工部屯田清吏司,学习水利农桑,脚踏实地,根基扎实了,自有前程。”
再点一人:“你熟读律令,重规矩,有风骨,虽稍显固执,然明辨是非。御史台监察风纪,正需此等鲠直之士。”
……
寥寥数语,或指点方向,或点明不足,或直接建议去处,无不切中各人秉性才能之要害。被点中者,或欣喜,或恍然,或感佩,纷纷起身行礼致谢。
众人只觉心中块垒尽消,前途豁然开朗,对杨炯的敬佩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都说镇南侯慧眼如炬,最善识人用人,今日亲历,方知名不虚传。
一时间,这街头小摊,竟成了一场决定十三进士前程的“金殿”。
正议论间,一直安静坐在杨炯身侧的五公主李淽,轻轻抬手,以袖掩唇,低咳一声,温婉开口:“临近正午,还约了江南道官员商议江淮盐税新则,莫要误了时辰。”
她语声轻柔,却恰到好处地点醒了沉醉于识人论政中的杨炯。
杨炯闻言,会心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对爱妻默契的赞赏。
当即缓缓起身,对着周围纷纷站起、神情激动而恭敬的十三名新科进士团团一揖,朗声道:“今日一叙,甚是痛快。诸君皆国家英才,前程远大。
记住,无论身处何职,心系黎民,脚踏实地,方是正途。莫要被一时际遇蒙了眼,也莫要被艰难困苦磨了志!鹏程万里,始于足下。望诸君,好自为之!”
言罢,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胸中豪气顿生,朗声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这《行路难》,被杨炯吟诵的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又似洪钟大吕,激荡在清晨的街巷之间,充满了对艰难前路的洞悉与一往无前的豪迈信心。
尤其是最后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更是振聋发聩,仿佛为眼前这十三个迷惘的士子注入了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
十三名进士,无论此前是失落、是激愤、是忐忑还是狂喜,此刻闻此壮诗,胸中无不热血沸腾,感佩莫名。
他们齐齐躬身,长揖到地,发自肺腑地高声道:“谢侯爷教诲!学生等谨记于心!恭送侯爷、公主殿下!”
杨炯不再多言,携了五公主李淽之手,对众人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青衫磊落,与李淽倩影相携,在初升的朝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十三名青衫进士保持着躬身相送的姿态,久久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