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二人的道别显然不似刘子恨脑补中藕断丝连般依依不舍。
“陛下,好不容易能出宫一趟,你得抓住机会,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世界。”
杨烟站在城墙内远望,群山已经透出郁郁葱葱,近处则是村舍和良田,田垄上柳枝扶风摇摆,白杨一树葳蕤。
辛劳赶早的农民正迎着朝阳赶着耕牛春种,牛上还坐着一个扎着朝天小辫的孩童。
韩泠望着她一直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明到了分别的时刻,他的安静和漠然让杨烟有点儿不知所措。
“等到了夏季,杨树就能长出隐蔽,霁麦泛黄成金色的海,孩子也长大了一些,就送来饭食在田头等父母割麦,傍晚村里鸡犬相闻,炊烟升起……人是永远向着希望在活着的,这一切安稳平静和以后更幸福的生活,都赖于陛下。”她说。
“那时却无你陪我看这天下。”韩泠终于淡淡开口,“你又怎知我不想抛下一切和心爱女子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杨烟怔了怔,有些想要落泪,还是马上调整了情绪:“害,你不用抛下一切也能和你心爱的女子们一起抚琴饮酒,吟诗作画,读书下棋,纵马围猎,秉烛夜游,望月听雪,围炉煮茶,暖帐春宵……”
“闭嘴!”还没说到重点韩泠就打断了她,“反正不能种地是吧?”
“陛下将来的皇后和美姬,必定都是一等一的容姿,一等一的风流,一等一的才学,一等一的聪颖,多少浪漫妙事都在远方招手,何必挂念接踵巷里的一棵歪脖子树。”
“那必定是不会有个一等一的碎嘴子。”韩泠呛回去。
“此言差矣,你有这天下,碎嘴子也在这天地间,你就永远都有这个碎嘴子。”杨烟眉毛一挑,笑言。
“真不要脸啊,你怎不舍得把这软刀子捅进那杀手心里。”韩泠摆出一张冷冰冰臭脸,“还不是看我心肠够软,胸怀够宽广。”
“陛下自是大肚能容天下事。”杨烟低头作揖。
“我怎么听说有人怕阿儒跟着我活不下去呢?”韩泠讥问。
杨烟不答,抿嘴笑了笑,邱大仙到底也是个大嘴巴。
“阿嫣,我怎会让他活不下去?”他干脆自答,语气也终于温和下来,“他是你留给我的,我们共同的孩子,我自会悉心栽培,将来还你一个少年将军。”
阿儒是见证过他们最幸福时光的孩子。
杨烟终于绷不住,一颗眼泪凝住在眼角,久久不落。
韩泠向她迈出步子,抬手想拭去,她立刻后退一步,欠了欠身,轻声说:“陛下,那就叫阿儒替我陪着你吧。”
韩泠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将手放下背到身后:“如你所愿,我就不让你陪我关在这笼中了,让我自个儿在里边清净待着吧,你也替我好好去看一看江河湖海。”
声音似乎哽住,顿了顿又道:“阿嫣,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否则,我会克制不住地想把你抢回来。但抢回来,在我身边,你又不高兴。所以,今天我就送你到这了。”
杨烟躬身一拜,应了:“好,你且去安天下民吧,我要去逗小朋友们玩了。”
又是一阵没由来沉默,杨烟想要转身,韩泠却仿佛酝酿了些勇气,才问:“你们准备去哪儿?”
“东海,西南,西域,大漠,昆仑,雪山,吐蕃……走哪算哪儿吧,陛下不必挂念。”
杨烟反而嬉皮笑脸起来:“算了,允许你挂念一小会儿,之后就别挂念了,好好娶媳妇生孩子,额,娶皇妃生龙子,白天劳心为国烦忧,晚上卖力为国……捐躯。”
知道韩泠不至于杀了她,干脆老虎身上哪根毛疼拔哪儿。
“你以为我现在不能杀了你?我得不到的,也绝不叫别人得到!”韩泠眼神变了变,直接将她心中所想点出。
“我怕我走了,他们都怕你,就没人逗你开心了,所以应说能说尽说,陛下一定会饶了我。”
杨烟指了指不远处候着的张万宁、楚辞、楚歌等人。
韩泠不屑:“你要真这么好心为我着想,我可以考虑把你放宫里圈养起来,天天逗我开心,给我解闷。”
杨烟自己挖坑自己跳,竟一时语塞。
“好了,逗你玩呢,我怎么舍得……”韩泠走近她,硬扯出一丝笑来,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物归原主。”
是那枚子母扣的莹白玉璧,之前在朔北时被他扣下了。
“赶紧走吧,你那如意郎君等的眼睛都绿了。我还想好好看看我的秀丽江山。”他眼中阴翳一扫,笑着催她离开。
“得嘞!”杨烟也笑着作揖,刚准备离去,又想起什么,转身往韩泠眼前抬手晃了晃,变了个戏法。
下一瞬她手上就多了枚牡丹玉佩,和玉佩放在一起的还有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一起塞到他手中。
“陛下,还君明珠。”
“我赏出去的东西还没人敢还回来……”韩泠声音冷冷的,将玉佩还回来,只留下纸笺。
“你最好把玉佩贴身放好,就像之前脖子上挂的那破玩意儿一样,这辈子都不要再变出来。”
“关键时刻,或能救命。”又笃定补充。
“好。”杨烟乖乖接了玉佩揣回袖里,又指着信说:“你知我爱显摆爱卖弄,废话很多,这些话本来想当面对你讲,又怕你觉得我在油嘴滑舌说瞎话。哎,现在我也说不出口了,一说话我就……要掉眼泪了。”
她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汪汪,离愁别绪不知何时已从心头彻底泛上眉梢。
“废话真是太多,你还是麻溜走吧,再多呆片刻信不信我就反悔了强行把你扣下。”
韩泠突然背过了身,只挥了挥手表示道别。
“那我走了。”杨烟腾地转身即走。
他又迅速回转身子,想再望她一眼。
杨烟似感应到什么,走了几步也突然定住,似要转过头来。
“不许回头!慕容嫣!朕不许你回头!”韩泠突然抬高了声音。
顿住的背影也就没再回转,杨烟抬袖揉了揉眼睛,脚下加快速度奔下城楼。
——
刘子恨望着朝自己跑过来的身影,一颗心终于妥帖安放。
他将杨烟送到小骡子背上,自己翻身上了马,一同向苏毓和寂桐道别。
“你总会回来瞧瞧我们的吧?”苏毓问,眼里溢满不舍。
“大哥,我只是去游历,又不是死了。”杨烟嫣然一笑,打趣,“你和嫂嫂可不用惦记我,将来嫂嫂生产,念儿过生,我都得来吃酒呢!”
“走了,走了。”她拽了拽缰绳,叫珠儿调转方向。
刘子恨再次抱拳将礼数做周全:“哥嫂,后会有期,万望保重。”
“哈哈哈,后会有期,真是钦佩兄台能收了我这神仙妹妹。日子还长,以后还请多多包涵,实在受不了了,也尽量不要退回来。”
苏毓笑吟吟地回应,将“神仙”两个字特意咬的响亮了些。
他心想得亏她没选皇上,这样的祖宗在宫里恐怕要翻江倒海,活不了三天,而自己势必还得费尽周章让她活下去,到时苦的还是自己。
曲曲折折转圜一圈,苏毓竟觉得这别离似乎还挺值得庆祝,当下心情好了大半。
“都要走了也不说别人一点好!好吧那我走啦,走啦,别想我啊。”
杨烟不等苏毓和寂桐最后说个再见,连忙踢骡子屁股走人。
珠儿被圈养太久,终于撒了欢,没命地跑起来。
眼见腾起一溜烟尘要跑远,刘子恨只得再拱拱手道别,策马奔了过去。
-
“你在城墙上,给了那谁什么东西?”
他追上杨烟,迫不及待问,即便已经抱得美人归,还是有些介意。
“你竟在偷看?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杨烟勒了下小骡子,赶紧倒打一耙,给他扣个帽子。反正不管过去、当下还是将来,她都要坚决努力、必须在拌嘴中占到上风。
“你的事,我都小心眼。”坦白心意后,刘子恨主打一个一点儿都不掩饰,“是什么?”
杨烟将玉璧往他眼前一亮。
“明珠。”
她回眸一笑,踢了下珠儿又朝东方一轮红日奔去。
——
前尘往事俱如流水, 无数灼灼光华的人却永远留在记忆里。
话本故事里听到的多是刀光剑影权谋杀伐,可那些人心险恶、恐惧猜忌终随时间埋入尘土,俱往矣。
而命运的强风拂过、留下的,时间的洪流汹涌过、坦露出的,皆是珍珠般的珍贵情意。
此时此刻,风轻拂于身侧,路铺展在脚下,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身影,俊逸的、骄傲的、狡猾的、冷淡的、聪慧的、温和的、坦诚的……
那些路过她生命的人,和她有过的命运交错也都将永恒。
无论境遇怎样,她都可以笑着迎过去,聚散离合,也都能欣然接受。
毕竟,人生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