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杨烟和刘子恨离开时,是在杨花漫漫搅天飞的暮春。
这之前她已将一切打点好,只余下阿儒没有安顿。
“阿儒,你是愿意随师父四处走走,还是愿意跟在陛下身边?”观帝王登基归来,杨烟又问男孩一遍。
阿儒亲眼见过紫金宫中礼乐奏鸣、群臣跪拜场景,被震慑到肢体僵硬、头皮发麻的感觉清晰如斯。
他握紧了拳头,良久才道:“师父,手艺你还没教完我。”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数年前她在城隍庙同涯夫子告别,也对他这么说过。
涯夫子第一次向她微笑,说:“你我相识一场,有一点师徒情分,彼此路过而已。”
而数月前她要追随他去罗浮修仙,他又一次笑言:“徒儿尚尘缘未断啊……”
此刻她明白了阿儒所想,既尘缘未断,那便送他去想去的地方。
她提着毛鸡蛋带着酒,牵着阿儒来到宫外一处种满竹子的庭院。
新帝登基,邱大仙也不愿在宫中受束,韩泠便在宫外给他和金神医寻了处地方落脚,叫两个老头宫里宫外两头窜,互相做伴,又有人伺候着,自在吃喝饮酒。
她将阿儒交给邱大仙,像涯夫子嘱咐她般殷殷叮咛:
“阿儒,手艺是学不完的,师父能教的也有限,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去练习和体悟。师公会把你送到陛下身边去,你要跟着他好好学文练武——若活不下去了,还是可以来找我,去闻香轩就能联络上我。”
“嗯。”阿儒屏住眼泪,点头。
邱大仙一把将阿儒拽走:“哭个啥嘛,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给师公烤毛鸡蛋去!”
金神医已命人张罗了一桌酒席,醉醺醺吆喝:“既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那可不得且聚且珍惜。小丫头吃过饭再走!”
杨烟乐得蹭饭,陪金神医和邱大仙在竹林间小亭中喝了顿酒。
俩老头都过了知天命年纪,同样自在洒脱,一个托她尝到好酒定要给他寄来一坛,一个命她学了新的机关术法那必得也给他画上一套。
杨烟一一应了,再次向他们道别。
——
许是京中“眼线”太多,她要走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宫里。
新帝王登基后一直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处理政务不敢懈怠。可听说杨烟要走,韩泠还是执意出宫相送,甚至不惜罢了一天朝。
拗不过他,张万宁只能以视察都城的名义将他秘密引上了虞都城南门城墙。
天才刚蒙蒙亮,朝晖还在东方晕染,依稀可见远方连绵山脉。
御水河从山脚下穿过,支流蜿蜒入城,河两岸是正开垦耕种的大片农田。
苏毓未着官服,只是一身青色直裾长衫,恢复书生装扮。
寂桐身着鹅粉春裙,头插花簪步摇,和丈夫并肩而立,在和煦微风中,是恰恰好的一双璧人。
刘子恨照例是黑色短打,牵着逐月马和小骡驹珠儿,身背斗笠长剑与苏毓夫妻二人立在城门外。
他一边不安地拽着缰绳,一边紧盯着城墙上道别的两人。
苏毓的目光也似有似无地游离过去。
去年七里县冬至一别后,他们才见着这一面。
韩泠亦是微服出宫,仍然是着墨蓝绸衫,头戴翠色玉冠,长发在风里翻飞,神色却肃然萧索。
杨烟是着灰布宽袍,简单束着马尾的男装打扮,面色却是嫩白里透着粉红。显然分别后的日子,于她足够快活滋润。
两人刻意保持距离,正疏离地说着什么。
一切恍如初见。
七年前,七里县门前,蓬头垢面小乞丐逢着个蓝衣少年。
再然后,流离失所的她,敲开自己家的门。
到底情感易消磨摧折,陪伴和相依总有尽头。
许是朝阳升起了,阳光有些刺眼,苏毓眯起的眼睛里竟泛起点点泪光。
他整理了下情绪,还是抬手拍了拍刘子恨肩膀:“兄台要是以后被阿嫣欺负到日子过不下去,就来为兄这儿躲躲,我定好酒相待。”
一会“兄台”一会“为兄”的,语无伦次到刘子恨有些忍俊不禁,酝酿的离愁别绪也被消解。
寂桐的肚子已微微鼓起,拿手帕捂嘴笑起来:“你听相公打趣,他是嘴硬心软,张不开口说他惦记你们,怕一去便无消息,想你逢年过节时能常把阿嫣带回来。”
“都随她心意,她心中有你们,定会回来的。”刘子恨客气笑了一下。
寂桐便从侍女手上接过包裹递给刘子恨。
“刘大哥你端持稳重,武艺超群,自不会让阿嫣受苦。作为哥嫂,本应备下丰厚嫁妆,风风光光把妹妹嫁给你。但她自由洒脱,不拘俗礼,我们心中总有歉疚。这点盘缠,是留给阿嫣的,万望替她收下,全了哥嫂一片心意。”
“好,那替她谢过哥嫂。”刘子恨抱拳行了一礼,知道不该推辞,接过包裹挂到珠儿背上。
“刘大哥,打算先往哪处游历?”寂桐又问。
“她说想先翻过山去看海,然后乘船渡长江去西南,再沿茶马古道去西域……也只是初步打算,途中或随时改道,或看哪里风光秀美,就住下来卖艺制药制香酿酒。”
刘子恨毕恭毕敬回答,引得寂桐露出羡艳眼神。
“阿嫣可真幸福,能有你陪着她走遍天涯海角,畅享人间红尘。”
寂桐说着,转念又想了下,才淡淡嘱咐:“但千万照顾她的身体,阿嫣以前受过寒,体质偏凉,别叫她冷着。你也老大不小了,万一,万一她有了身孕,你们就得安定下来,不如就回来——不管以后苏郎担什么官职,有我们在的地方永远都是你们的家。”
她像个母亲牵挂絮叨,黑衣男子的脸突然就红起来,有身孕?
……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刘子恨只道“好的好的”,头尽量低了又低,掩饰住脑海里飘过的种种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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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站在寂桐身后,只觉妻子周身似都沐浴着柔和阳光。
杨烟于他,是情窦初开时的光风霁月,惊艳了寂寞年少,而寂桐却是朝夕久处后的春酒浸脾,松软了四肢百骸。
想来这种踏实感觉,才是他的一生所求,以后无论朝堂多少风云变幻,这个女子总是他永远的温柔归依和港湾。
和杨烟在一起,日子永远充满了欢乐诱惑和极致冒险。这不是他这样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人所能奢望的,更不是他想过的人生。
但和她相依为命、朝夕相对的几年,却是任谁都夺不走的,是他独有的私藏。
他第一次觉出自己比城墙上那个男人要幸运,无论如何,杨烟还是他的家人。
少年时光譬如朝露,享过极致的欢乐,成年入世还能一展宏图,收获平静的幸福。
足矣,足矣,苏毓轻笑一声,觉得心底最后一丝不甘也在春日阳光下悄然融化,随风远去了。
他走过来,向刘子恨郑重平额一拜:“我一直希望有个男人,能视她为一生的珍宝。妹妹今后,就交予你了。”
刘子恨望着眼前目光缱绻的夫妻二人,连忙抱了抱拳。
生命漫长又短暂,逝者如斯夫,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
仿佛数年的漫长跋涉,只为给她一个海阔天空的承诺。在时光中,他们都已破茧成蝶,他的过去、当下和未来,终于都会和这个姑娘系在一起了。
他庆幸她在更美好也更危险的诱惑中还能清醒地选择与他执手,将肉身安放到恒久天地,去寻找让短暂人生更豁达开阔的意义,而不是去往孤独的顶峰,将自己献祭给天下。
他必用一生去呵护和陪伴这弱水三千中自己仅有的一瓢,何况背后似乎还有虎顾狼视,他又怎敢负她……
刘子恨又深深望了一眼城墙上不知在说着什么的两人,杨烟正把一个东西递给韩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