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都城城墙上,韩泠遥望杨烟和刘子恨离去的背影,在腾起的烟尘中,慢慢缩小成了两个点。
他才慢慢展开了手中信笺:
“陛下:
宫城的城墙太高,树木很难长出墙头,我这墙外之人,再难窥到墙内的春天。
宫城的甬道太过幽深,露重的夜晚千万要掌灯,不要迷失在繁复曲折中。
宫城的珍馐定是极品之味,纵使案牍驳杂万事催人,仍要努力加餐珍重身体。
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夜宴百官佳节登楼与民同乐时,我也是楼下匍匐万人攒动中如神明般仰望你的一员。
若偶有无人相知愁绪不展,秋夜剪烛抚琴赋诗独自饮酒时,我亦于千里外大漠或山水中与你共邀一轮明月。
……”
“蠢货!”一声低低的熟稔咒骂。
一个过于清醒宁愿逆着本心也不愿为他停留的蠢货。
韩泠只觉自己最后又被摆了一道,尽管已尽力伪装得毫不在意,还是因这破信笺起了不顾一切留住她的心。
他算是彻底明白,这姑娘是卯足了劲要在他心底用那把“相知万古”匕首划出千疮百孔,不死不休,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恍然又记起,六年前七里县接踵巷口溪桥旁,她在耍着她的小把戏。
“乡亲们,睁大眼看仔细,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她摊着空空两手,右手五根手指轻轻旋转捏拢,再伸开时手心里就多了一朵火焰似的梅花,然后重新握成拳头,假意吹气后,从手心缓缓拽出长长的红丝带……
其实梅花和红丝带早就藏在她的衣袖里。
这小把戏好似一直耍着,就这么到了今天,戏了散场。
阳光下卖力微笑背后藏着一颗玲珑剔透却饱经生活磨折的心。
但只要她还在变着戏法,有着永不服输的劲头,就能将空的变成有,将苦的酿成酒——她就永远是欢乐的。
看戏的人本不该知道这背后的秘密,韩泠只能配合着叫个好,谁让他就喜欢看这姑娘卖力表演的样子。
而她一定也希望别人觉得她演得好,惊呼神奇还参不透背后的玄机。
那就如她所愿。
韩泠招手叫张万宁过来。
未到晌午,离回宫时间还早,他要趁着微服去城外村庄走一走,看看田野山水自然,偷偷巡视下百姓生活起居。
别回头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惹那人嘲笑,万一再被她写进了《山海异闻录》这种不着调的稗官野史,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后来回宫途中,城门口突然遇到个正逃跑的小乞丐。
他急急地跑,眼见要撞上韩泠的马。
韩泠勒马跳下,一把捉住乞丐的衣领。
凌乱发辫下,“他”的面容显现,竟是个女子。
而叫韩泠震颤的,是一双相似的眼睛——是许多年前在七里县城门前,见到的眼睛,盛满倔强不甘。
却不等他说话,后头追的人已经到了眼前。
问过才知她是一户人家管事刚从菜市买的奴婢,却性子倔强,路上就逃了走。
韩泠叫楚辞给管事一笔钱打发走,转而握起女子手臂,问:“愿意跟我走吗?”
“不愿意。”
她将胳膊抽回,答得斩钉截铁。
“叫你做朕的嫔妃。”
“凭什么?”她没有绷住,汹汹质问。
韩泠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女子已瘦弱不堪,下颌骨线分明。
“晏思兰,不管你父亲做下何种罪孽,与你无关。你信朕,朕会对你好的,而且一辈子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女子怔怔瞪着他,眼眸里终于聚出泪水。
晏思兰从未想过,是在这种情形下再遇到他。
彼时她是官府贵女,在春搜射礼上见他打马射箭的风姿;
后来,韩熠大婚宫中赐宴,他耐心安抚她的不安,月下送她出了宫门;
然后,知他有了意中人,她登门挑衅那个假小子,却被杨烟说服,决定找个自己更中意的;
再后来,知他无意于她,见证姐姐婚姻不幸,她发誓要寻个一辈子对自己好的人……
可偏偏造化弄人,好容易婚配个合适人家,家中却横遭变故,兄长和父亲贬的贬,死的死,母亲忧愤病故,姐姐被软禁无力搭救,她被那人家退婚,官府又将她发配为奴……
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亮了。
除了这份骄傲不甘的心,一无所有。
但,现在她想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重新振兴家族,绝不叫她的姓氏湮灭进史册缝隙。
她向韩泠,向着这个新登基的帝王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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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泠带晏思兰回了宫,好生养着,细心宠着,耐心哄着,像时光倒流,重新对七里县门口偶遇救下的小乞丐好一次。
时间久了,见她脸上笑意越来越多,又回到恣意欢畅的时辰。
从小被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养大的姑娘,无法承受外头的风浪,他亦不舍。
而他的姑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比跟他在一起更自由快乐。
后来,韩泠做到他的承诺,只设一妃,一生未立皇后。
他和她相伴到了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