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诈城失败、两百余名精锐扮作的“残兵”被200师将计就计、尽数歼灭的消息传回日军第55师团指挥部时,
师团长竹内宽中将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手中的茶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指挥部内所有参谋军官噤若寒蝉。
“奇耻大辱!”
竹内宽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精心策划的诡计不仅被识破,还赔上了如此多经验丰富的老兵,
这无异于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在同古这座小城下耗费的时间已经太久,伤亡也远超预期,来自军司令部的压力与日俱增。
耻辱与焦躁,化作了更疯狂的报复火焰。
翌日,黎明。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凄厉的防空警报并未响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伴随着引擎巨大的轰鸣,日军陆航的机群如同蝗虫过境般遮蔽了同古上空的晨曦。
成群的轰炸机、战斗机俯冲而下,将成吨的炸弹、燃烧弹倾泻在这片早已焦灼的土地上,
重点照顾的,正是昨日让他们蒙羞的城西600团阵地。
轰!轰!轰!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整个同古城在爆炸中剧烈颤抖,
砖石木料混合着人体残骸被抛向空中。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而天空中,不见一架英军战机的踪影。
英军皇家空军在缅南的惨重损失后,早已心生畏战,加之指挥混乱,
他们拒绝了升空作战的请求,将缅甸的战场的制空权,拱手让给了日军。
在绝对优势的空中火力覆盖和地面炮兵的延伸射击下,
城西工事被一层层犁平。
600团一营的官兵们,在潘正和的指挥下,虽拼死抵抗,但在无法抗衡的绝对火力劣势下,
伤亡急剧增加,阵地多处被突破。
血战至午后,日军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终于突入了残破的城西城门,
并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巷战。
与此同时,城北的日军也加强攻势,599团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被迫向后收缩防线。
1月4日,同古城西门失守。
日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西、北两个方向涌入同古城内。
然而,随着日军进入城区,他们的空中优势不得不暂停——除非他们连自己人一起炸。
但地面的残酷并未稍减。
巷战逐屋逐街地进行,每一座废墟都成了双方反复争夺的堡垒。
600团、599团以及及时增援上来的598团一部,与日军展开了寸土必争的贴身肉搏。
眼见进展再次受阻,日军故技重施。
“毒气!鬼子放毒气了!”
带着特殊哨音的炮弹落下,黄绿色的烟雾再次在街道间弥漫开来。
刺鼻的气味开始扩散。
但这一次,200师已非毫无准备。
“防毒面具!湿毛巾!快!”
各级军官沉着下令。
得益于之前惨痛的教训和后续紧急补充的少量防毒装备,以及用尿液、碱水浸湿的布条口罩,
大部分官兵得以在毒气中维持战斗。
虽然仍有部分士兵因防护不严而痛苦倒下,但整体防线并未因此崩溃。
“狗日的小鬼子,就没点新花样!”
一名戴着防毒面具的连长闷声吼道,手中的冲锋枪朝着烟雾中晃动的人影猛烈扫射。
血战,持续了两天两夜。
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刺刀碰撞声昼夜不息。
同古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双方士兵的鲜血,将残垣断壁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最终,战线在城内那条由北至南贯穿的铁路线附近稳定下来。
日军凭借强大的火力和不计代价的冲锋,控制了铁路以西的城区;
而200师的将士们,则依托铁路以东较为坚固的建筑物和临时构筑的街垒,死死钉住了防线。
一条锈迹斑斑的铁轨,成为了近在咫尺的生死线。
双方在不足百米的距离内紧张对峙,
任何一个轻微的动静都可能招致密集的枪弹。
日军在尝试几次正面强攻、留下大量尸体却无法突破后,突然改变了战术。
他们主动将前沿部队后撤了约两百米。
这个不寻常的举动立刻引起了200师指挥官的警惕。
果然,短暂的寂静后,天空再次传来熟悉的死亡呼啸——
日军陆航的轰炸机群去而复返,
但这一次,他们的炸弹极其精准地落在了铁路线以东百米左右的狭窄区域内!
轰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将东侧街区的房屋成排地夷为平地。
原来,日军后撤是为了给空军提供清晰的轰炸坐标和防止误伤,
“隐蔽!全体隐蔽!”
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喊。
200师的官兵们只能死死蜷缩在残存的坚固地下室或特意加固的掩体里,
忍受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和仿佛永无止境的震动,泥土和碎屑从头顶簌簌落下。
每个人都在心中默数,等待着炮火结束的那一刻。
轰炸的余音尚未散尽,
日军的步兵便在机枪掩护下,踩着灼热的瓦砾发起了冲锋。
他们越过铁路线,冲入弥漫的烟尘之中,以为守军已在轰炸中损失殆尽。
然而,当他们的身影冲至离守军核心阵地约五十米的距离时——
“打!”
如同从地底迸发的怒吼,残垣断壁的每一个射击孔、每一个窗口都喷吐出复仇的火舌!
手榴弹如同雨点般从空中落下。
冲在最前面的日军瞬间被扫倒,后续的部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击打得晕头转向,仓皇退回了铁路线以西。
此后数日,这样的模式不断重复,
日军轰炸,步兵冲锋,守军在五十米内突然开火,以密集火力击退日军。
双方在这条死亡铁路两旁反复拉锯,尸体层层叠叠,
战线却如同焊死了一般,谁也无力再向前推进一步。
惨烈的消耗战让敌我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眼见城内的战斗打成了一场无法迅速取胜的血肉磨坊,
竹内宽焦躁不已,他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的另一个关键点——
位于同古城东门外、锡唐河西岸的200师师部核心阵地。
若能端掉师部,切断指挥枢纽,城内的抵抗自然失去了威胁。
他首先派出了师团直属的骑兵第55联队快速突袭,夺取连接东岸的锡唐河大桥。
然而,驻守东门的200师部队反应极其迅速,
在日军骑兵尚未完全展开时,
便以一次果断、凶猛的反冲锋将其击退,保住了这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
1月6日黄昏,
一支风尘仆仆的日军部队出现在同古东南方向。
他们是日军第56渡边师团的先头部队——搜索中队。
这支以机动和侦察见长的精锐,在师团长渡边正夫的严令下,以惊人的速度穿越丛林,终于抵达了战场。
消息传到第55师团指挥部,连日来眉头紧锁的竹内宽中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他对着地图,声音冰冷,“让搜索中队,立即渡过锡唐河向东穿插,直击敌军师部所在地!
让骑兵联队配合作战,务必在明日拂晓前,切断同古守军与后方的最后联系!”
这道命令,像一道淬毒的匕首,直刺200师最致命的后心。
1月6日深夜,暗无天色,
同古城内的枪声依旧密集。
但在城东,在锡唐河东岸的师部方向,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下来。
戴安澜师长站在师部观测所里,举着望远镜的手异常稳定,但紧抿的嘴唇却透露出他内心的沉重。
“师座,锡唐大桥东南三公里发现日军踪迹!
他们刚刚绕过锡唐河支流,向我逼近!”参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真正的危机,来了。
城内的55师团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攻势骤然加剧,死死缠住了200师主力。
炮弹开始零星地落在师部周围,溅起的泥土打在工事上噗噗作响。
警卫部队已经与日军的先头侦察分队交上了火。
枪声从锡唐河方向传来,与西面城内的激战声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合围。
同古,这座浴血奋战了数日的孤城,此刻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
前有55师团主力依托城区步步紧逼,侧后有56师团精锐试图完成致命合围。
师部所在的地点是轧拉站,
这是一个火车站点,位于关键的锡唐河大桥东侧桥头,地处交通要冲
日军正在猛攻此处。
更令人绝望的是,军部来电,目前包国维的新22师已经从曼德勒出发,但不是搭乘的铁路线,
因此需要200师继续坚守待援,
杜光亭在电报中提到,这是英美盟军的意思,
他正在向议长争取,让200师能够撤出来。
但在此之前,务必坚守住同古,保全自身。
保全自身?
戴安澜缓缓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指挥所里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或许就要到了。
“命令各团,”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收缩防线,固守待援。
向军部发报:职部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当夜凌晨,轧拉站指挥所内,一盏马灯在昏暗中摇曳,
将戴安澜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独自坐在弹药箱垒成的“桌”前,就着如豆的灯光,缓缓铺开信纸。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这位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将军,此刻竟有些无从下笔的迟疑。
他想起远在昆明的夫人王荷馨。
这些年,他戎马倥偬,她持家教子,夫妻相敬如宾,却鲜少有过温存软语。
他是个军人,不擅风月,总觉得那些话说不出口。
可如今,在这可能是最后的夜晚,那些压在心底的情愫竟都翻涌上来。
他想告诉她,昆明春日的海棠可还有绿红?
他想嘱咐她,天凉记得添衣。
他甚至想写一句“来生再续夫妻缘”……
可最终,所有的柔情在喉间辗转,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终究是个中国军人,在这生死关头,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话要说。
笔尖终于落下,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因上面大计未定,与后方联络过远,敌人行动又快,现在孤军奋斗,
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
为国家战死,事极光荣……”
他将信郑重封好,遣贴身卫士设法送出。
这封信,要穿越重重战火,其本身,便是一段奇迹般的征程。
也正是在这个夜晚,一种无声的仪式贯穿了200师从师部到最前沿的每一个角落。
在师部,戴安澜平静地宣布,若他殉国,由副师长指挥,
副师长之后,是步兵指挥官,一级一级,井然有序。
在团指挥所,郑庭笈、刘少华、柳树人等,对自己的团副、营长交代着后续指挥序列。
在连排的残破掩体里,在班组的散兵坑内,班长拍着身边最信重的老兵的肩头,
“我要是死了,你带着弟兄们继续打!”
从师长到班长,每一级都在郑重宣布自己牺牲后的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