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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暂歇的夜晚,并不比白天更容易度过。

战争这台贪婪的机器,不仅吞噬着逝者的生命,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幸存者的肉体与精神。

连续数日的惨烈厮杀,让交战双方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日军第55师团固然凶悍,但在200师顽强的逐屋抵抗下,同样付出了沉重代价,攻势不得不暂缓。

夜幕降临后,枪炮声零星落下,一种诡异的、被放大无数倍的寂静笼罩了同古城废墟,

唯有呼啸而过的寒风,如同无数异乡魂魄在断壁残垣间哭泣。

缅甸的冬季,在这个热带地区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湿寒,比国内北方干冷的冬天更让人难以忍受。

城西城门附近,由600团一营防守的区域,

士兵们蜷缩在加固过的掩体和沙袋工事后面。

与之前几日只能靠身体硬扛不同,此刻他们身上大多盖上了厚实的毛毯,

手里捧着温热的搪瓷缸或饭盒,小口小口地吃着里面热腾腾的饭菜。

食物的蒸汽混着口鼻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月光下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暖意。

战事吃紧,连炊事班都早已拿起枪补充到了一线,谁还能在后方生火做饭?

脚步声从通往城内的废墟街道传来,很轻,但立刻引起了哨兵的警惕。

“谁?”

“华侨志愿队,高文煜。”,一个沉稳的声音回应。

只见高文煜带着十几名志愿队的汉子,挑着担子,提着篮子,

小心翼翼地穿过瓦砾堆走了过来。

担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大木桶,篮子里则是摞起来的碗筷。

“高老板!您怎么又亲自来了!”

一营营长潘正和闻声从一处半塌的碉堡里快步迎出,

他脸上满是硝烟和疲惫,但看到高文煜和他带来的东西时,眼中瞬间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感慨。

“潘营长,弟兄们辛苦了,刚做好的,趁热吃口。”

高文煜笑着,指挥手下人将食物分发给阵地上的士兵。

是热乎乎的米粥,里面还切了好些煮烂了的牛肉和菜叶,以及一些本地缅甸风味的面饼。

士兵们默默接过,那温暖从冰冷的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没有人说话,但那一张张年轻的、布满污垢的脸上,眼神里流露出的感激,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切。

潘正和看着眼前这一幕,喉咙有些发堵。

他用力握住高文煜的手,那手因为常年操持马帮事务而粗糙有力,也因这几日的战斗而添了新伤。

“高老板,还有各位乡亲……这叫我们……怎么感谢才好!

你们战时拿起枪跟我们一起拼命,豁出性命去堵缺口,

停战时,又忙上忙下给我们送吃送穿……这,这……”

这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声音竟有些哽咽。

高文煜反手拍了拍潘正和的手臂,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抹平和却坚定的笑容,

“潘营长,快别这么说。”

他环顾着周围在寒风中蜷缩着喝粥的士兵,又望向城外月光下影影绰绰阵地:

“200师的兄弟们,是为什么来到这异国他乡?

是为了打鬼子,保我们这些侨胞平安。

你们在这里打鬼子,我们华人脸上才有光,腰杆才能挺直。”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所以,没什么谢不谢的。这鬼子,必须打!

我老家在宁波,鬼子在那里投毒气弹,杀人、放火、抢劫,强奸,

我身后的弟兄们都跟鬼子有血仇,这些都是必须做的!”

寒风依旧在呼啸,月光清冷如霜。

高文煜那带着浓重浙东口音的话语,血仇的控诉,还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如同未熄的余烬。

就在这时——

“哒哒哒——砰!砰!”

城外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密集而又突兀的枪声!

这声音在短暂的停火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阵地上的所有人瞬间警醒,刚刚放松的神经立刻绷紧,

士兵们下意识地扔下饭盒,抓起了身边的武器,迅速进入战斗位置。

潘正和与高文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怎么回事?哪个方向?”

潘正和压低声音问道。

“听起来像是靠近山那边。”一个耳朵尖的排长回答。

奇怪!

200师在城外的部队早已按照命令收缩回城内,那片区域按理说已是敌占区。

这枪声……是遭遇战?

难不成……是援军到了?

这个念头让众人心头猛地一跳,生出一丝渺茫却又强烈的希望。

枪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十来分钟,便渐渐稀疏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这种诡异的平静更让人心头不安。

突然,城西城门楼上的探照灯猛地打亮,

巨大的光柱划破夜幕,牢牢锁定了城外百米开外的一群人影,

那群人影缓缓靠近,没有开枪,似乎不是敌军。

“下面什么人?站住!再靠近开枪了!”

哨兵高声喝道。

灯光下,那群人约莫两百之数,衣衫褴褛,满身泥泞,

但身上穿着的,赫然是英联邦军队的制服,手里拿着的也多是英制李-恩菲尔德步枪。

为首一人高举双手,用带着浓重伦敦腔的英语大声喊话:

“不要开枪!我们是英缅军第一师的!

在缅南被打散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请让我们进城!”

他身后几个看似缅族军官模样的人也跟着用缅语嚷嚷起来,语气充满了疲惫和惊恐。

潘正和作为中央军嫡系部队的营长,受过正规军事教育,英语听力不错。

高文煜常年与英国人打交道,缅语更是精通。

两人仔细听着,对方报出的部队番号、溃散经历,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英缅第一师残部……对得上。”

潘正和眉头紧锁,心中权衡。

见死不救,于情于理不合,但若是日军诡计……

高文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下那群人,沉默着,没有立刻表态。

最终,出于盟军道义和一丝侥幸,潘正和下令,

“打开侧门,放他们进来!各火力点加强警戒,一有不对,立刻开火!”

沉重的木质侧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那群“英缅军残兵”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挤了进来。

城门内侧两侧,600团一营的士兵们围了过来,

好奇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这批从沦陷区“杀”出来的盟军。

队伍里那些缅军士兵们,看着周围同样是东方面孔的华夏军人,

嘴角开始翘起。

此刻,城西与城北结合部的600团临时团部。

刘少华正与599团团长郑庭笈对着地图商议翌日的防御部署,

城外骤然响起的密集枪声和随后爆发的激烈交火、爆炸声,让两人霍然变色。

“怎么回事?!城西方向?鬼子夜袭?”刘少峰大惊。

“快!派人去看看!预备队准备支援!”郑庭笈也立刻下令。

团部里气氛瞬间紧张。

然而,没过多久,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刘少峰一把抓起听筒。

“团座!是我,潘正和!……”电话那头,潘正和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喘息,却更透着兴奋,

快速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汇报了一遍。

听完汇报,刘少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最终长长舒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狠厉的笑容。他放下电话,对一旁焦急等待的郑庭笈说道:

“没事了,老郑。虚惊一场,反倒是让咱们捡了个大便宜。”

“哦?怎么回事?”

“鬼子扮成英缅军的残兵想来诈城,被华侨志愿队识破,

老潘他们将计就计,把那两百多号鬼子全骗进来包了饺子,一个没剩!

城外埋伏的鬼子见计策失败,强攻了一下,被打退了。”

郑庭笈先是一愣,随即也抚掌大笑:“好!好啊!这位高老板真乃奇人也!

这下,鬼子怕是气得要吐血了!”

半小时前,就在最后一名英缅军残兵踏入城门,沉重的城门刚刚合拢的瞬间——

“动手!”,高文煜突然用汉语暴喝一声!

早已接到潘正和暗中手势指示的一营官兵,如同猛虎下山,

手中的冲锋枪、机枪瞬间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手榴弹也如同冰雹般砸进那群刚刚进城的“盟军”队伍中!

“哒哒哒哒——”

“轰轰!”

狭窄的城门洞瞬间变成了屠宰场!

子弹在砖石墙壁上疯狂折射,爆炸的气浪将残肢断体掀飞。

那群英缅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脸上的微笑甚至还没凝固,就被密集的弹雨成片扫倒!

他们开始反抗,但仓促之间,队形密集,完全被火力压制。

战斗——或者说屠杀——在十多分钟内就结束了。

两百多号人,几乎全部被击毙在城门洞及附近区域。

几乎在城内枪声爆响的同时,城外黑暗中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板载声,

黑压压的日军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涌出,朝着城门猛扑过来,显然是想里应外合,一举夺门!

“小鬼子果然有埋伏!给我打!”

潘正和怒吼着,城头架设的轻重机枪早已严阵以待,

炽热的弹雨如同金属风暴般倾泻而下,

将想要爆破城门的日军死死压制在城外。

失去了内应的突然性,日军的强攻在守军有准备的火力面前显得徒劳,

在丢下几十具尸体后,被迫撤退,消失在夜色中。

潘正和立刻指挥士兵打扫战场,

他走到一具英联邦军制服的缅军军官尸体旁,用力扯开其裤子,

果然,里面露出的是日军标志性的尿片式兜裆布。

“妈的!真是鬼子!”

潘正和啐了一口,心有余悸,随即好奇地转向旁边面色冷峻的高文煜,

“高老板,神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这伙人是鬼子扮的?”

高文煜冷笑着,用脚踢了踢脚边一具日军尸体:

“潘营长,贵部刚来缅甸有所不知。

在这里,英国人向来是主子,作威作福惯了。

平日里他们行军,哪怕是撤退,也大多是大摇大摆,透着股散漫傲慢,

持枪姿势多是随意横在胸前,或者扛在肩上。

你再看看今天这伙人里那十几个英军,一个个小心翼翼,枪都是端在手里,

那走路的步态,外八字都恨不得走成内八字了,哪有一点英国老爷的派头?”

他顿了顿,又指向那些“缅军”尸体:

“还有这些缅军,真正的缅军士兵,都是习惯蜷缩着背,垂着手,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可这帮人,虽然故意装出疲惫的样子,但行进间脚步整齐,挺胸抬头,

我们本地人,看惯了英国人和缅军的样子,

他们这出戏,演得再像,骨子里的东西也变不了!”

潘正和听完,恍然大悟,更是对这位华侨领袖生出了不少好奇心,

观察得如此仔细,这位老兄应该也不是个一般人。

“高老板,今日若非您法眼如炬,我等和这同古城,恐怕都要遭了小鬼子的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