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被硝烟与低垂的铅云共同压迫,在清晨时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同古城在连日炮火下已残破不堪,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
永克冈机场的失守,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然抵在了第200师的脊梁上。
师指挥所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电台的滴答声、远处隐约的爆炸声,让人更加焦虑。
戴安澜站在军事地图前,身姿依旧笔挺如松,但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巨大的压力。
地图上那个代表永克冈机场的标记,已被刺目的红色箭头覆盖,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
根据最新情报,日军竹内宽得手后毫不迟疑,立即命令第143联队向机场增兵,其兵锋已直指同古北部。
“报告师座,城东南郊外方向发现日军骑兵活动,番号确认为55师团师团直属的第55骑兵联队!”
部下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又一个坏消息。
戴安澜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日军的意图已如棋盘般清晰——
北面,143联队如出鞘之刀,挟新胜之威,自永克冈压来,
南面,刚刚攻克了奥顿阵地的第112联队正携胜势汹汹北进,
东南方向,机动性极强的55骑兵联队已如幽灵般逡巡至郊外。
三面合围!
200师,这支远征军的锋锐箭头,此刻已深陷重围,成为一座血战中的孤岛。
戴安澜深吸了一口带着硫磺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猛地转身,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命令!”
指挥所内所有军官瞬间挺直了脊梁。
“所有外围部队,立即放弃现有阵地,向同古城主阵地收缩!我们要攥紧拳头,就在这里,与倭寇决一死战!”
“为避免被敌军空袭、火炮集火导致指挥中断,师部率直属团、工兵团出城,过锡当河固守。”
“598团守备同古城北!”
“599团守备同古城南!”
“600团守备同古城西!”
“告知全体将士,”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脸,
“同古,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唯有死战!”
命令如山,迅速传达到每一个前沿。
正在南部与112联队残部胶着的598团官兵,含着热泪炸毁了辛苦构建的工事,
在夜色和掩护下,且战且退,向那座燃烧的城市靠拢。
城东的部队也强行击退了日军骑兵的纠缠,由方胜利带领的摩托化步兵团掩护师部和工兵团渡过锡当河。
与此同时,竹内宽的三支铁钳正在收紧。
北面,143联队的士兵在坦克的掩护下,沿着机场通向城区的道路稳步推进,机枪火力像毒蛇的信子,
不断舔舐着200师在北郊的警戒阵地。
南面,攻克奥顿后气势正盛的112联队,以步兵大队为核心,组成数道攻击波次,
如同潮水般涌向同古南面的城墙和外围街垒。
东南方向,55骑兵联队的装甲战车,不断冲击、试探着200师在城东南结合部的防线,
试图找到薄弱点,一举突入。
枪声、炮声、喊杀声从三个方向传来,为同古奏响挽歌。
城内的200师官兵,依托着每一堵断墙、每一个弹坑、每一栋残破的楼房,构筑起层层叠叠的防线。
他们知道,身后已无退路,唯有以血肉之躯,迟滞日军的脚步,换取时间,
……
1月3日午后,同古城西北。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空气,浓烟与尘土冲天而起,
一段本就残破的城墙在猛烈的爆破下轰然坍塌,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鬼子炸开缺口了!西北角!”
嘶哑的警报声瞬间传遍城西。
日军第143联队的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轻重机枪的密集掩护下,
沿着那处缺口汹涌而入。
两个齐装满员的大队,约2200名精锐日军,
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向负责防守城西的600团阵地。
“顶住!给我把鬼子打回去!”
600团团长刘少华眼睛血红,声音已经吼得嘶哑。
团里的迫击炮连朝着缺口处拼命倾泻炮弹,
机枪手趴在断墙后,枪管打到通红,直至报废。
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但后续者踩着同伴的尸体,
毫无惧色地继续冲锋,他们的三八式步枪射术精准,掷弹筒更是像长了眼睛一样,
不断将600团的重火力点逐一拔除。
巷战,瞬间进入白热化。
日军的巷战战术极其精悍。
他们不以蛮力冲锋,而是以精干的特业组(突击组)为先锋,
每组配备少数百式冲锋枪和刺刀步枪,利用残垣断壁和街道废墟,
交替掩护,逐屋清理,渗透、迂回、包抄,战术娴熟。
600团的官兵们往往刚打退正面之敌,侧面甚至身后就响起了枪声。
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惨烈的伤亡。
600团的士兵们不断倒下,基层作战建制被打乱,连排之间失去联系,只能各自为战,
依托熟悉的街巷进行绝望的抵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群穿着杂色服装,但眼神同样坚定的人们冲上了火线。
他们是同古当地的华人志愿队!
枪炮声就是集结号,这些平日里经商、务农的华人,在同古沦陷关头,毅然拿起了武器。
其中,高氏商贸公司的队伍最为醒目。
老板高文煜亲自带队,他手下的几十号人,多是常年穿梭于缅北山林、跑马帮的结实汉子。
他们皮肤黝黑,筋骨强健,熟悉地形,更有一股子悍勇之气。
他们扛着公司库存的枪支,甚至还有几把阿美莉卡造的m1897式霰弹枪,毫不犹豫地加入了600团的防线。
“刘团长!高某带兄弟们来了!哪边最吃紧?”
高文煜脸上沾着灰烬,声音却沉稳。
刘少华对这支援军十分信任,在200师刚进城那会,高文煜便带着全城华人代表迎接,
并鼎力支持粮食和组织华人志愿队协助城防,是个性情汉子。
“高老板!多谢!二营阵地,缺口右翼!”,刘少华指着一个大概方向,然后命人引导他们过去支援。
“好!弟兄们,跟我上!”高文煜大手一挥,带着那群马帮汉子就冲向了枪声最密集的地方。
这些马帮汉子或许不懂正规军的战术条例,
但他们身手矫健,枪法精准,尤其是近距离,
而且极其擅长利用地形地物。
他们像过去穿行于山林险道一样,在废墟间灵活机动,
从意想不到的角落向日军射击,甚至敢摸到近处用大刀和匕首进行肉搏,
给习惯了正规战术的日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有了这支熟悉城内布局的生力军加入,600团原本有些摇晃的防线暂时稳住了。
但日军的攻势并未减弱,反而更加疯狂。
机枪子弹像泼雨一般扫过街道,将砖石打得粉碎,掷弹筒的炮弹不时在人群中爆炸,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惨烈,无比的惨烈。
600团的一名士兵肠子被打了出来,仍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向了冲进街区阵地的日军,
一个中年马帮汉子被刺刀捅穿了腹部,却死死抱住鬼子,让同伴有机会开枪……
“弟兄们!高老板的兄弟们都在为我们流血!
我们当兵的,更没有后退的理由!死战不退!”
600团前线军官们端着刺刀见红的中正步枪以及枪管冒烟的汤姆逊冲锋枪嘶声怒吼,
带着士兵们朝着又一轮日军进攻潮杀去。
“死战不退!”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跟狗日的拼了!”
西北角的缺口内外,尸骸枕藉,鲜血染红了焦土,战斗的残酷已无法用言语形容,
唯有一股悲壮的气概,直冲霄汉。
孤城,落日,残兵。
残酷、绝望的巷战,在这片焦土上,以生命为代价,惨烈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