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街口,临时搭建的巨型彩棚下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从棚内一直蔓延到街尾,翘首以盼。
棚内主位之上,大宗师林世海作为公证人居中而坐。
左侧是特邀而来的布政司副使张潮,他身着绯色官袍,面容肃穆,眼神扫过台下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右侧则是魏王朱麒、府尊蒲存义等人,神色相对凝重。
大梁书院的代表沈德良率先起身,对着四周团团一揖,声音洪亮却难掩其中的咄咄逼人。
“今日文比,承蒙诸位大人与汴州父老见证。”
“为显公允,亦为全面考量才学,我大梁书院提议,比试分为三局,分别为‘诗’、‘书’、‘文’(策论),三局两胜者为赢家。”
“并且,为示慎重,每局结果,皆请江南文坛泰斗许贞清许公做最终品评,以定高下!”
此言一出,台下议论声顿起。
三局涵盖诗词、书法、文章,确实全面,但也意味着赵麟需在三项上皆顶住压力。
更关键的是,请许贞清做最终品评。
看似公允,实则是借许公之名,行以势压人之实——若许公偏向书院一方,赵麟即便做得再好,也可能被压低评价。
魏王朱麒眉头紧锁,与身旁的蒲存义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大宗师林世海不便直接反对,只得将目光投向赵麟一方,询问道:“赵小子,书院此议,你可接受?”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赵麟身上。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青衫,立于场中,身姿挺拔。
面对这明显不利的规则,他面色平静,只微微拱手,声音清越:“学生无异议,谨遵规则。”
见他应下,沈德良嘴角掠过一丝得色,张潮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台下的不远处,作富家公子装扮的苏诗诗带着几个健仆、侍女,紧张不已。
赵老太太在家人搀扶下坐在稍远些的棚下,手中佛珠捻动不休。
薛浅浅更是小脸发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道青衫身影。
而围观的士子们也是神色各异,不一而足。
“既无异议,文比开始!”
林世海朗声宣布。
“第一局,比‘诗’。题目——《咏志》!限时一炷香!”
话音刚落,便有衙役点燃了一柱细香,青烟袅袅升起。
大梁书院阵营中,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士子越众而出,他名叫柳彦,在汴州素有“诗才敏捷”之名。
他走到备好的书案前,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手腕挥动,不过半柱香功夫,已然搁笔。
有书童高声将诗作念出:
“少年负壮志,奋烈自有时。
翅羽丰欲展,云霄亦可期。
墨海腾龙影,书山觅凤姿。
他日凌绝顶,笑看众山低!”
诗句工整,意气风发,将少年人的雄心壮志表达得淋漓尽致。
尤其最后两句,更是引得不少年轻士子共鸣,彩声雷动。
张潮抚须微笑,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词句精炼,意气昂扬,颇有盛唐遗风,不愧是京城才俊。”
他这话看似评价,实则已将柳彦拔高,无形中给赵麟施加了压力。
沈德良更是面露得意,挑衅似的看向赵麟这边。
香炉中的那柱香,此时已燃烧过半,火星明灭,灰烬缓缓坠落。
赵麟却依旧立于案前,双眸微闭,似乎神游物外,并未动笔。
台下的苏诗诗等人看得心焦不已,连魏王朱麒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直到那柱香即将燃尽,只剩下最后一点猩红火星时,赵麟才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一把抓起狼毫,饱蘸浓墨,落笔如飞,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香灰恰好在他搁笔的瞬间,彻底熄灭。
书童上前,拿起赵麟的诗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念道:
“冰雪覆千里,孤松立险峰。
虬枝擎玉宇,根骨裂岩封。
岂畏风霜烈,常怀日月容。
待到春回日,万木仰青踪!”
诗作一出,原本喧闹的彩棚竟出现了刹那的寂静。
与柳彦直抒胸臆的昂扬不同,赵麟此诗以物咏志,借冰雪中屹立险峰的孤松自喻。
前四句写景状物,极写环境之严酷与孤松之坚韧。
“擎玉宇”、“裂岩封”力道千钧,画面感与力量感扑面而来。
后四句转而抒情,“岂畏”、“常怀”尽显其胸襟与定力。
最后两句“待到春回日,万木仰青踪”,更是将格局瞬间打开,由个人的坚韧不拔,升华为泽被后世的抱负!
这已非简单的少年意气,而是一种历经沉淀、俯瞰山河的宗师气度!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远比之前更为热烈的喝彩与议论声。
高下立判!
柳彦的诗是好诗,但赵麟的诗,无论是意境、格局还是内蕴的哲思,都明显更胜一筹,甚至不止一筹!
林世海眼中满是激赏,魏王朱麒更是差点激动得拍案叫绝。
张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沈德良更是脸色难看。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品茗、未曾开口的许贞清,缓缓放下了茶杯。
他走到两幅诗作前,仔细观看,目光尤其在赵麟的诗作上停留许久。
他并未像众人预期那般直接评判优劣,而是微微蹙眉,陷入了某种沉思。
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扫过赵麟。
随后,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面无表情、闭目养神的汤尹,用一种略带激动的感慨语气道:
“小友此诗,诗意磅礴,格局宏阔,确非凡品。”
“只是……这字里行间,隐隐透出的那份孤高与沉静,那份于绝境中孕育生机的笔意……颇有故人之风啊。”
故人之风?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唯有角落里的汤尹,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这老家伙,还真能忍啊。
这是点我的啊。
不过,他依旧闭着眼,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世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朗声宣布。
“经品评,第一局,‘诗’之比试,赵麟胜!”
大梁书院阵营顿时一阵骚动,柳彦面色惨白地退下,沈德良更是气得胡子直抖,开局不利,让他们阵脚微乱。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出彩棚。
“玲珑堂”赌坊内,老板陈半城听着手下急报。
“哼……”
作为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他心中虽惊,脸色冷了两分,但神情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将手中的翡翠核桃转得咔咔响。
“慌什么?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局诗词小道罢了。”
“那赵麟毕竟年轻,后面‘书’、‘文’两局,才是真正考验底蕴的时候!大梁书院请动许公,岂是儿戏?”
为了吸引更多赌客押注书院,挽回些损失,他吩咐道。
“去,把赵麟最终胜出的赔率,再给我调低半成!让那些想捡便宜的穷酸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
他依然坚信,拥有许贞清坐镇的大梁书院,底蕴深厚,绝不可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