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部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神圣罗马帝国法典》正式颁布,诺恩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压在心底许久的气。
立法权虽然在名义上仍归属于帝国诸侯组成的议会,但皇帝的影响力,已经通过这部法典,像无形的根须一样深深扎入了帝国政治的土壤。往后的日子,只需要耐心地浇水、施肥,细细梳理各项细则,这棵名为“中央权威”的树苗,终将茁壮成长。
想到这里,诺恩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将自己深深陷进办公室那张柔软的扶手椅里。
过去半年里,与各路诸侯无休止的争吵、隐晦的威胁、艰难的利益妥协……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心力的巨大消耗。
不过,在这片疲惫的灰烬中,也有一簇温暖的火苗——那便是小腓特烈在此过程中的飞速成长。
那个曾经需要他处处呵护、引导的少年皇帝,如今已经能在复杂的政治博弈中提出自己的见解,甚至偶尔能独当一面了。这大概是这半年忙碌中,最让诺恩感到欣慰的成果。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旁那面光亮的银镜。镜中映出的,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笑容灿烂、拥有一头浓密栗色头发的少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鬓角染霜、眼角与额头刻满细密皱纹的中年人。
“唉……”诺恩抬手摸了摸自己明显稀疏了不少的头顶,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原本盘算着,趁着法典颁布后的短暂平静,给自己放个小假,稍微喘口气。然而,目光落到桌面的日程记录上,上面清晰地写着:今天下午,主持汉吕联盟联盟年度会议,商定下一年度的联合税率与大宗商品基准价格。
“位高权重……”诺恩低声自嘲了一句,“潜台词就是责任重大,永无止境啊!”
诺恩深吸一口气,压下疲惫,重新打起精神,朝门外吩咐道:“时候差不多了!备马,去商会总部会场!”
然而,就在诺恩的队伍刚离开宫殿不久,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策马如疯了一般冲向宫门。他头盔上插着的那根醒目的白色羽毛,在风中剧烈颤抖,象征着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宫门守卫队长一见白羽,瞳孔骤缩,心中警铃大作,立即朝塔楼上方声嘶力竭地吼道:“紧急军情!快开门!”
塔楼上的守卫不敢怠慢,晦涩沉重的齿轮在大力转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那扇厚重的包铁橡木大门开始缓缓向内移动,门后的铁栅栏也伴随着链条的哗啦声缓缓提升。但这套程序启动再快,也仍需一点时间才能容一骑通过。
送信骑士勒住几乎要口吐白沫的战马,停在侍卫长面前。他因长途疾驰而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喉咙艰难地问道:“摄政……摄政殿下在哪?紧急情报……必须直面殿下!”
侍卫长心中闪过一丝疑虑。按照正常流程,即便是紧急公文,也应先送至宫殿内的文书处,由那里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专业人员初步处理、分级后,再转呈相关大臣,只有情况万分火急、关乎国本存亡的,才会被允许直接呈送摄政或皇帝本人。
“报上你的身份和凭证!”侍卫长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骑士没有多言,直接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抛了过去。侍卫长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沿途各关卡加盖的紧急通行印鉴,最后定格在吕贝克市政厅那枚独特的印章,以及旁边一行潦草却触目惊心的附言:
“火速直送诺恩殿下亲启!不得有任何延误!”
印鉴和笔迹都不似作假,侍卫长心头猛地一沉,种种不祥的猜测瞬间掠过脑海。但多年宫廷生涯磨砺出的本能让他立刻压下了所有疑问,深知此刻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猛地转身,再次朝塔楼上咆哮:
“快他妈去文书处叫个认路的向导来!带这位兄弟立刻去找摄政殿下!快!”
塔楼上传来一声慌乱的应答,紧接着便是一阵乒铃乓啷、连滚带爬下楼梯的混乱声响。
侍卫长听得心头火起,再次厉声骂道:“再磨蹭!要是误了天大的事,别说你小舅子,就是你祖宗十八代一起向上帝求情都保不住你的脑袋!”
那滚下楼梯的声音果然又快了几分!
片刻之后,一名年轻的文书官骑着马飞驰而来,脸上还带着惊疑不定。侍卫长迅速将身份凭证塞回他手里,又凑到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文书官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看向那名白羽骑士,声音都变了调:“摄政殿下刚出发去参加会议!现在追或许还能在路上截住!跟我来!”
“带路!”骑士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出的坚毅和急切,说明了一切。
两匹骏马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街道。街上人流如织,但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见到那根象征最高紧急状态的白羽,无不惊恐地纷纷避让,硬生生让出一条通道。他们很快便追上了诺恩那支仪仗鲜明的队伍。
“殿下留步!有紧急文书!吕贝克急报!”文书官远远地便高声呼喊。
诺恩听到身后的动静,猛地一拉缰绳,座下训练有素的战马人立而起,随即稳稳停住。他转过身,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名白羽骑士疾驰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一封用特殊火漆密封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
诺恩接过信,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火漆时,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他用力掰开火漆,迅速展开信纸。目光刚扫过开头几行,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大,一股难以抑制的忧色瞬间爬上眉宇,甚至连握着信纸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骑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情况……有多严重?”
骑士能感受到诺恩话语中那份沉重的担忧,他回想起出发前在吕贝克宫中看到的混乱与压抑景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重地摇了摇头。
诺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但仅仅一息之后,他重新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满是决断。“立刻去找到财务官福克斯!让他代替我主持汉吕联盟会议!”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细听之下,尾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现在!”诺恩猛地调转马头,声音斩钉截铁,“回宫!”
庞大的队伍迅速转向,以比出发时更快的速度返回宫殿。不到半日,一支规模更小、更为精干,但配备了多名骑士和大量备用战马的队伍,便如同旋风般从宫殿侧门奔驰而出,马蹄声急促如擂战鼓,朝着北方吕贝克的方向,绝尘而去。
诺恩的突然离去,而且是在如此重要的联盟会议前夕,自然在法兰克福的权贵圈子里引发了无数的猜测与不安。
各种流言蜚语开始悄然蔓延,有人猜测是北方边境出了大事,有人则怀疑是帝国内部出现了新的权力斗争。
不过,这种猜测和不安并未持续太久。宫廷内部很快就有“不经意”的消息流出,澄清了事实——并非是什么政治地震,而是摄政王诺恩那位一直驻守吕贝克、被他视若亲父的叔叔,奥托·阿德勒病重垂危。
在小腓特烈皇帝和诺恩留下的那套高效、忠诚的行政班底的共同努力下,帝国的日常政务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只是,许多熟悉诺恩的人都隐约感觉到,这位一向以冷静果断着称的摄政,此次离去时背影中透出的那份急迫与沉重,是前所未有的。
诺恩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吕贝克。他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便径直冲向宫殿内叔叔居住的区域。
在装饰简朴却温暖的卧室门外,他看到了早已守候在那里的母亲,布里吉塔。曾经优雅美丽的母亲,如今也已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布满岁月痕迹的老妇人了,她的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法掩饰的悲伤。
“母亲……”诺恩的声音沙哑。
布里吉塔看到儿子,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抓住诺恩的手,声音哽咽:“你回来了……诺恩……你奥托叔叔他年纪大了,前几天骑马时不小心……摔了下来,断了的肋骨插进了肺里……医生们看了,说他年纪太大,身体经不起手术了……只能,只能这样拖着……”
诺恩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力握了握母亲冰凉的手,然后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
房间内弥漫着草药和一丝属于衰老和伤病的气息。曾经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的奥托叔叔,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面色灰败,双眼紧闭。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嘶哑声。
诺恩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诺恩看着叔叔消瘦憔悴的面容,往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是奥托,在他父亲早逝后,将自己从修道院接回,随后如同亲生父亲一般养育他、教导他;
是奥托,虽然因为自身绝嗣,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将珍贵的男爵爵位和领地继承权给了他,为他后来的崛起提供了最初始的基石;
也是奥托,在他常年在外征战、经营帝国时,毫无怨言地替他坐镇吕贝克,维系着阿德勒家族的基本盘,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而叔叔自己,却因为一段挚爱的意外离世,终生未娶,孑然一身。
想到此处,诺恩只觉得心如刀绞,无尽的愧疚和悲伤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奥托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呢喃,眼皮微微颤动,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但很快聚焦在诺恩脸上。出乎诺恩意料的是,奥托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平和的笑容。
“诺恩你,你怎么回来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嗔怪,“我……我吩咐过他们,别……别告诉你,免得打扰你的大事……”
诺恩连忙俯下身,紧紧握住叔叔枯瘦的手,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道:“没有,叔叔,是我正好忙完了一阵,想回来看看您。是我……是我疏于探望了。”
奥托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慈爱地停留在诺恩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傻孩子……别骗我了。”他喘息了几下,继续说道:“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侄子。”
“我和你父亲都是守成有余的家伙,没什么大本事……只有你,诺恩,只有你……带领着我们阿德勒家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一直……一直都是叔叔最大的骄傲……”
听到这里,诺恩再也无法抑制,泪水瞬间决堤,他哽咽着,近乎哀求地说:“叔叔,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奥托依旧淡然地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时候到了,该去……该去蒙主召唤了。”
奥托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下,似乎看向了床尾空无一人的地方,嘴角勾起一抹温柔而释然的弧度,用一种仿佛对老友说话般的语气,轻轻地说道:“哦……伊芙……你来了啊……别急,再等我一下……让我,跟这孩子……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诺恩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回握了一下诺恩的手,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烙印在诺恩的心底:
“好孩子别难过……尽管……带领着帝国……继续前进吧……我们……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话音渐渐消散,奥托·阿德勒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那双充满慈爱和骄傲的眼睛,慢慢地、永远地阖上了。
面容无比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嘴角甚至还带着那丝见到“伊芙”后的温柔笑意。
诺恩怔怔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叔叔尚存余温却已无力回应的手,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声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