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腓特烈凝神思索了片刻,带着些许不确定说道:“应该是司法权了吧!毕竟,依照帝国古老的传统,皇帝本就拥有仲裁贵族间纠纷的至高权力。”
“说得对!”诺恩赞许地点点头,“这项源于罗马皇帝的古老特权,是我们天然的切入点。”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而现在,我们可以将这项权力的触角,延伸到贵族阶层以下。”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小腓特烈有些愕然:“教父,您的意思是……我们要直接介入那些附属大贵族的小封臣之间的争端?这会不会太急切了,容易引来强烈的反弹?”
“不,那确实操之过急。我指的是市民阶层。”诺恩摆了摆手,清晰地勾勒出他的策略,“眼下,我们正以‘帝国自由市’的特许状,换取各大城市在财政和道义上的支持。但‘自由’必须有边界,至关重要的司法权,绝不能包含在这‘自由’之内。”
诺恩继续解释道:“条顿骑士团忠诚可靠,组织严密,正是执行此项任务的利刃。我们可以授权各地的骑士团分部,就地设立‘帝国皇家审判庭’。”
“让他们通过仲裁城市内部的商业纠纷、财产争端、乃至一些刑事案件,将皇帝的威信与帝国的法律,像楔子一样打入这些日益富庶且可能滋生独立倾向的城市。这既能体现陛下对子民的关怀,也能以武装的法律维护统一,防止这些自由市最终尾大不掉,成为国中之国。”
“至于那些附庸于大贵族的小贵族,”诺恩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们甚至无需主动出手。随着帝国自由市经济力量的膨胀,它们与周边贵族领地之间,在贸易路线、市场权利、借贷关系乃至边界划分上,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当这些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时,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条顿审判官,便能以仲裁者的崇高姿态‘应邀’降临。届时,无论是市民还是小贵族,都将习惯于向皇帝的代表寻求公正,而逐渐淡忘他们原本的领主。”
诺恩的话语,无疑为小腓特烈描绘了一幅诱人的蓝图:左边是虽然血统高贵但内部矛盾重重、日渐窘迫的传统贵族,右边是富有活力但在法律上需要指引的市民阶层,而高踞于两者之上、平衡左右并最终掌握最高裁决权的,正是代表皇帝本人、兼具司法与武力于一身的条顿骑士团。
“妙啊!教父!”小腓特烈眼中放出光彩。
“不过……”诺恩叹了口气。
“不过什么?”小腓特烈问道。
“不过,帝国如今并没有一部通行全境的成文法典。”诺恩说出了现实的困境
这种情况在现代人看来或许荒谬,但在此时的神圣罗马帝国乃至整个西欧、中欧,却是普遍现实。
此时距离查士丁尼大帝编纂《罗马法大全》已有数百年,其光辉早已在封建割据的浪潮中黯淡。就算仅在帝国境内,法律呈现出高度的碎片化。
现在审判主要依赖的是“古已有之”的“惯例法”——这些惯例因地而异,口耳相传,模糊不清,常常取决于当地领主的解释,或者是由年长者依据模糊的“集体记忆”来裁定。
比如在施瓦本,解决土地纠纷可能依赖于特定树下的一场宣誓;在法兰克尼亚,盗窃罪的惩罚可能与被盗物品的长度挂钩;而在萨克森,许多自由民仍保有在地区集会上通过战斗或神明裁判来裁决争议的权利。
这种法律的不统一和不确定性,严重阻碍了贸易发展,也使得“公正”往往沦为地方贵族的玩物。
诺恩心中暗自决心:“因此,我们想要真正拿到司法权,就必须连同立法权也要掌握住!”
阅兵式后的次日,天光未亮,一列装饰着帝国双头鹰徽记的豪华四轮马车,便已静候在各大城市代表下榻的旅馆门前。
这些由皇家马厩统一提供的马车,车厢宽敞,帷幔用的是深红色的天鹅绒,镀金的扶手在晨曦中闪着微光,无声地彰显着此次召见的规格与荣宠。
市民代表们——这些平日里在市场上精打细算的富商巨贾,此刻也难免心怀敬畏,小心翼翼地踏上踏板,仿佛是去参与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盛大仪式。
马车碾过新铺设的石板路,穿过戒备森严的城区,最终抵达了位于法兰克福市中心、刚刚竣工不久的帝国摄政宫。
这座宫殿并非传统的城堡式样,而是融合了罗马式的厚重与某些新颖的哥特式元素,高耸的穹顶,巨大的拱窗,外墙虽未完全褪去石料的本色,但门窗边缘的精美雕饰以及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铅制瓦片,已足以宣告其内里的富贵与权势。
代表们走下马车,在宫廷礼仪官的引导下,穿过由身着亮银胸甲、持戟而立的卫兵守卫的宏伟大门,步入宫殿内部。
大殿之内,景象更是令人窒息。高耸的穹顶上绘着展现帝国荣光的壁画,巨大的玻璃窗户即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人影,墙壁上悬挂着厚重的绣金挂毯,描绘着狩猎、战争与神话场景。
空气里弥漫着香料、蜂蜡以及某种昂贵木料混合的淡淡气息。帝国的权贵们——那些平日里只在传闻中听到名字的公爵、伯爵、大主教们,已然按照爵位高低端坐在大殿两侧的高背椅上,他们华贵的服饰与胸前闪耀的勋章,构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的权势之林。
年轻的皇帝小腓特烈端坐于大殿尽头的纯金镶宝石御座之上,身着庄严的皇袍,头戴皇冠。摄政王诺恩则坐在他右手侧稍低一些的座位上,神色平静,目光深邃。
繁琐而庄重的觐见礼仪之后,各城市代表依次上前,向皇帝陛下表达了他们所在城市渴望成为“帝国自由市”的殷切愿望。
小腓特烈依照事先的商议,面露难色,声音带着符合他年龄的忧虑:“诸位市民代表的意愿,朕已明了。然而,授予自由市特权,势必会影响当地领主的权益,朕……需顾及帝国之和谐稳定。”
代表们似乎早有准备。纽伦堡的卢卡斯率先躬身,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份装饰精美的羊皮卷,双手呈上:“尊贵的陛下,这是纽伦堡商会与城堡伯爵康拉德大人达成的谅解备忘录,伯爵大人已原则上同意,在保障其传统权益的基础上,支持纽伦堡寻求帝国自由市的地位。”
紧接着,其他城市的代表也纷纷呈上类似的协议或保证书,表明他们已经与各自的领主进行了沟通,并取得了不同程度的“谅解”或至少是“默许”。
小腓特烈装模作样地翻阅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既然诸位已与地方领主达成共识,为帝国繁荣计,朕准予所请!”
大殿内响起一阵恰到好处的掌声。随后,小腓特烈依照流程,和蔼地询问道:“诸位帝国自由的扞卫者,在通往繁荣的道路上,可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朕为你们排解?”
大殿内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市民代表们身上。此刻,纽伦堡的卢卡斯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卢卡斯肥胖的手指在丝绸袍子下微微颤抖,想起了前来“协助”他的那位诺恩摄政的亲随,昨夜在他房中那番看似随意,实则字字千钧的暗示:
“……卢卡斯先生,纽伦堡若能在此次觐见中,为帝国,也为你们发声,摄政殿下必将铭记于心”
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两端在他心中摇晃。成为出头鸟,可能被那些高傲的贵族嫉恨;但若退缩,纽伦堡或许就会在未来的帝国格局中落后于那些敢于表态的城市。
最终,对更大利益的渴望,以及对诺恩摄政手腕的信心,压倒了恐惧。卢卡斯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深深鞠躬,用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忧虑语调说道:
“至睿至明的陛下!您慷慨授予我等自由,我等感激涕零!”
“然而……然而在具体的商贸往来、契约订立、纠纷解决中,我等却深感困惑与不便。帝国疆域辽阔,各地律法惯例……唉,差异何止千里!在科隆被视为有效的汇票,到了雷根斯堡可能就成一纸空文;在美因茨通行的抵押条款,在汉堡的法庭上却可能被判无效。甚至……同样一条河流的航行权,上下游的领主都能拿出截然不同的古老习惯来主张权利!”
“这……这实在阻碍帝国商业血脉之畅通,亦有损于陛下律法之威严啊!我等卑微,不敢妄议国政,只是恳请陛下圣裁,能否……能否考虑厘清、甚至统一某些关乎帝国根本秩序的法令?让商旅有所遵循,让纠纷有所依归,让陛下的公正,如同太阳,普照帝国每一寸土地,而非像如今这般,如同林间碎光,明暗不定!”
卢卡斯的话,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大殿!
高级贵族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交头接耳之声顿时响成一片。他们内心其实并不完全反对一部统一的法典,混乱的法律同样让他们在管理领地和处理相互关系时感到头疼。
巴伐利亚公爵首先高声说道:“统一法典?想法不错!但我们巴伐利亚的传统继承法规定,女儿亦有获得嫁妆田产的权利,难道要我们放弃这延续百年的仁慈,去迎合那些只认长子、让其他儿子沦为骑士强盗的苛刻习俗吗?”
“还有审判方式!”来自马赛伯爵立刻接口,声音洪亮,“我们靠海吃海,习惯以‘潮汐’裁决疑难——将嫌疑人抛入海中,若其被仁慈的潮水送回,则证明无辜!难道要我们放弃这古老而神圣的传统,改用你们内陆那种靠烧红烙铁来决定上帝意志的方式?”
“我们萨克森的‘自由人陪审团’制度源远流长,绝不容侵犯!”
“我们士瓦本的‘庄园法庭自治’是先祖留下的权利!”
“我们莱茵兰的葡萄酒贸易特许权必须写入法典!”
大殿瞬间变成了争吵的集市,各地贵族纷纷扞卫着自己领地内那些千奇百怪、却又根深蒂固的“特殊习惯”,为了哪些惯例应该被纳入、哪些应该被摒弃而争论不休,甚至有人翻起了旧账,指责邻邦的某种习俗是“野蛮的遗存”。
编纂法典的提议,眼看就要在这片“习惯法”的泥沼中和无休止的地域争执中搁浅,甚至可能激化本就存在的贵族间的矛盾。
就在这喧嚣鼎沸、几乎要失控的时刻,摄政王诺恩缓缓地从御座旁站了起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扫视全场,那目光仿佛带有某种魔力,所过之处,激烈的争吵声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带着期待的寂静。
他走到大殿中央,站在那象征着帝国分裂与争吵的漩涡中心,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回荡在穹顶之下:
“诸位尊贵的公爵、伯爵,睿智的主教,以及帝国的自由市民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宏伟的殿堂,难道是为了让帝国的多样性,成为我们分裂的理由吗?不!我们是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标——那就是重现‘罗马’的律法精神,铸就‘帝国’的统一脊梁!”
诺恩慷慨激昂,仿佛一切分歧都只是路边的鲜花般淡然:“上帝赐予我们不同的山川河流,不同的风土人情,这才造就了我们帝国丰富多彩的壮丽图景!”
“巴伐利亚的继承传统,体现了对血脉亲情的顾念;马赛的潮汐审判,承载着对自然伟力的敬畏;萨克森的陪审团,闪耀着古老自由的微光;士瓦本的庄园自治,是地方秩序的基石……这些,都是帝国肌体上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我们编纂法典,”诺恩的声音陡然提升,“并非要用冰冷的、一刀切的铁律,去扼杀这些充满生命力的传统!恰恰相反,我们是要为所有这些斑斓的色彩,找到一个共同的画布!为所有这些不同的声音,谱定一个和谐的基调!”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恳切与真诚:“求同存异!在这部未来的《帝国法典》中,我们只规定那些最根本、最核心的原则——对皇帝陛下的忠诚,是帝国存在的基石!生命与财产的基本保障,是秩序与繁荣的前提!契约的神圣,是商业血脉畅通的保证!”
“至于那些具体的继承份额、审判形式、地方特权……我们可以在总则的统领下,允许各地保留符合其实际情况的补充条例或习惯法,只要它们不违背帝国的根本大法与陛下的最高权威!”
“一部统一的法典,不是束缚我们的锁链,而是凝聚我们的旗帜!”诺恩的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它将让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商人,可以放心地将货物运往天涯海角;”
“它将让远行的旅人,知道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受到帝国法律的同等保护;”
“它将让我们在面对任何外敌时,因为我们内部拥有共同的规则和信念而更加团结、更加强大!这,才是我们真正要献给陛下的贺礼,才是重现帝国辉煌的坚实阶梯!”
诺恩的话语如重锤般敲打着在场每一位人的心灵。市民代表俱是鞠躬,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而诸多贵族则在衡量利弊之后,同样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遵从您的意志,陛下!”
在经过后续数月,更为具体、激烈的讨论和必要的妥协之后,一个由高级贵族、法学家和市民代表组成的法典编纂委员会终于得以成立。
五个月后,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和激烈的辩论之后,第一部《神圣罗马帝国法典》在经过多次修订后,终于在帝国议会上得以正式颁布。
第一条: 上帝钟爱之帝国所有臣民,无论贵族、教士、市民或自由农,均须对皇帝陛下及合法继承人保持永恒之忠诚与服从;皇帝亦肩负上帝所授之职责,须为全体帝国臣民之福祉、安全与公正负责。
……
第三条: 凡帝国臣民,生而享有其生命、合法声誉及通过正当途径获得之财产不受侵犯之权利。此等权利受帝国法律之保护,非经合法审判与程序,不得剥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