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贝克大教堂旁的墓园,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小径,仿佛为沉睡于此的英雄们铺就了一条柔软的地毯。
一座饱经风霜但依旧清晰的雕像矗立在其中,那是奥托·阿德勒的塑像。雕像上的男子神情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石刻的眼睛饱含爱意,永恒地望向身旁另外一个墓碑——那里是他挚爱伊芙的长眠之处。
岁月流转,年轮增长。这座最初的雕像周围,渐渐立起了许多新的伙伴,他们如同沉默的卫队,守护着这片神圣的安宁。
一个挺着圆滚滚肚子、满脸络腮胡的雕像格外引人注目。他腰间的酒壶雕像似乎永远满溢,但一身精湛雕琢的板甲和脸上那道深刻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他豪饮之外的赫赫战功——这是威廉。
他于1228年在遥远南方征服罗基姆苏丹国的庆功宴上,因畅饮过度而骤然离世,倒在了他挚爱的酒桶旁,也倒在了胜利的巅峰。
不远处,一位身形瘦削、面容刚毅的雕像则呈现出另一种风采。他左手紧握长弓,右手搭在箭尾,目光锐利地望向远方,仿佛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这是一代神射手帕德里克。然而,他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玩偶,柔和了这份杀气,告诉每一个驻足的人,这位战场上的死神,同时也是个深爱孩子的父亲。
他于1229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带走,临终前还惦念着自己远方的女儿。
还有一尊雕像显得尤为朴素。其主人身材矮小,穿着一身寻常的学者袍,手中握着一卷账册,面容憨厚得如同邻家老翁。唯有他右手上那道清晰的箭疤,是为帝国伟业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是德摩尔。
他于1223年在睡梦中安然离世,走得平静而安详,如同他一生低调而不可或缺的作风。
这里还有许多雕像,每一尊都代表着一个为诺恩的梦想、为帝国的崛起抛洒过热血的灵魂。他们最终都长眠于此,沐浴着波罗的海的风,聆听着吕贝克永恒的潮声。
已是耄耋之年的诺恩,须发皆白,静静地站立在这些老友的雕像前。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石质面孔,往昔的峥嵘岁月如同褪色的画卷,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
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上一丝充满怀念的、复杂的微笑,但那笑容很快被一声悠长的叹息所取代。
帝国正如日中天,版图辽阔,国力强盛。可这诺恩的身边人,终究挡不住时间无情的洪流。曾经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的面孔,一个个都已化作冰冷的石碑,这令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搅动整个欧洲局势的摄政王,也不免心生“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苍凉感慨。
诺恩弯下腰,将手中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轻轻放在墓碑前。
然后,诺恩缓缓转过身。身后,有人在等他。
“小心点,别冻着了。”一声同样苍老,却依旧能听出往日温柔与关切的声音响起。
安娜——这位曾经君临拜占庭的女皇,在确认儿子埃德加能够完全独当一面后,便毫无留恋地将紫室皇袍与至尊权柄移交,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了诺恩身边。此刻,她正将一件厚实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诺恩肩上。
诺恩却顺势握住了她那双布满老年斑、有些冰凉的手。
“你的手这么凉,才要多注意别着凉才是。”诺恩低声说着,体贴地用自己那双同样布满皱纹却依然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安娜的小手,轻轻揉搓着,试图将自己身体的温度传递过去。
安娜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暖意,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抹为诺恩绽放的微笑,依旧带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爷爷!爷爷!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呼喊打破了墓园的宁静。一个约莫七八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只快乐的蝴蝶,从不远处跑来,栗色的卷发在阳光下跳跃。她兴奋地挥舞着小手,炫耀着手中的“战利品”——那是一截锈迹斑斑、却依然能看出锋利轮廓的断剑。
诺恩看着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外孙女,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对于伊丽莎白时不时从哪个故纸堆或废弃战场上翻找出些“古董”,他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她奶奶已经够离经叛道了,而她妈做的比她奶奶还过分。
想起艾丽,诺恩至今仍有些头疼。
作为弗兰德斯女伯爵,艾丽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安稳富贵地度过一生。但她身上流淌的、来自她母亲尼薇的那份叛逆与冒险血液,显然发挥了巨大作用。
那是在1235年,弗兰德斯的商船屡遭英格兰海盗的残酷袭击,在多次外交交涉无果后,艾丽竟然直接跑回吕贝克,在诺恩和贞面前软磨硬泡了整整三天。最终,她心满意足地带着一笔巨额资金、物资,以及贞麾下一支精锐的百合骑士分队离开了。
这还不算完,她随后更联合了帝国北海舰队,以“清剿海盗,维护贸易航道”为名,悍然发动了对英格兰的战争。
战争初期并不顺利,但艾丽完美继承了她母亲的脸皮……不,是外交天赋。她并未责怪前线失利的将领,反而亲自前往巴黎、法兰克福等地四处活动,声情并茂地向各方陈说英格兰海盗的危害与征服英格兰带来的巨大利益,硬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搞来了源源不断的人员、资金和物资。
面对几乎整合了整个欧洲资源的帝国兵锋,即便英格兰人再骁勇善战,也终究无力回天。1238年,时任英王亨利三世——失地王约翰之子,战死沙场,金雀花王朝主支血脉就此断绝。
艾丽在获得教廷认可后,加冕为英格兰女王。因其身兼弗兰德斯伯爵,她开创的王朝史称“弗兰德斯王朝”。
而在个人生活上,艾丽也颇有母风。她在随意找了一位家世清白的年轻贵族生下继承人伊丽莎白后不久,那位幸运的贵族便在一次“意外”中离世了。从此,艾丽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统治两个迥然不同的国度中。
“伊丽莎白!慢点跑,小心脚下!”小女孩身后,跟着同样白发苍苍的尼薇。
如今的尼薇,早已卸下了弗兰德斯伯爵的重担。回到吕贝克陪伴诺恩的这二十年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光。没有政务缠身,没有勾心斗角,只有与爱人朝夕相处的平静温暖。她的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满足而平和的笑意,那是历经风雨后终于抵达港湾的安宁。
而说到尼薇一生的挚爱,大概就是此刻正安静地站在她身旁,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的贞了。
贞那一头曾经如同阳光织就的金发,如今也已褪去耀眼光泽,变得雪白。但这位曾被誉为“帝国女武神”、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圣殿骑士团女团长,腰背依旧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昔。只是,她此刻牵着的那个小胖子,略微破坏了些许她英武的形象。
小胖子基尔手里紧紧攥着一根色彩鲜艳的棒棒糖,眼神……嗯,十分清澈纯真,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糖块,对周围肃穆的气氛浑然不觉。
诺恩看着这个与自己有着相似轮廓的小孙子,眼中并无半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觉得自己家族的“气运”已经相当鼎盛了——他与萨珊所生的小儿子温迪,在成为荷兰伯爵后,极具远见地将全部资源投入到对新大陆的探索与开发中,如今每年从海外获得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一个王国眼红。
那么,温迪的儿子基尔,这个看起来憨厚可爱、身体健康、智商处于中上水平的小胖子,似乎也不能要求更多了。祖坟总不能一直冒青烟不是?只要孩子健康快乐,诺恩觉得就很好。
他的思绪不由得又飘向了另一个孙子——亚历山大。
他与安娜的长子埃德加,在接手东罗马帝国的管理后,确实做得有声有色。他不仅稳步推进着诺恩当年构想的战略蓝图,更凭借其与生俱来的经济头脑,通过精妙的贸易手段不断削弱周边对手,让古老的拜占庭帝国重现了往日的辉煌。
唯一让诺恩有些耿耿于怀的是,埃德加不声不响地娶了一位东罗马贵族女子,还偷偷生下了孙子亚历山大,直到孩子会跑会跳了,诺恩才得知这个消息。
诺恩并非反对儿子成家立业,只是觉得如此大事,自己这个做父亲和爷爷的,理应有知情权!更何况,东罗马那复杂诡谲的宫廷环境,真的是适合小孩子成长的地方吗?
若非埃德加再三保证,经过母亲安娜多年铁腕整顿,如今的君士坦丁堡宫廷早已风气一新、恍如隔世,诺恩说不定早就提着晾衣杆,亲自杀去君士坦丁堡“教导”儿子何为“孝道”了。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诺恩环顾四周,右手紧紧牵着安娜布满皱纹却依旧柔软的手,而他的左手,也如同过去几十年习惯的那样,自然而然地向外伸出。
果然,另一只温暖、干燥而有力的手立刻握住了他。那只手的主人,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需要的地方。
“萨珊,我就知道,你还在。”诺恩没有回头,轻声说道,语气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笃定与依赖。
“我一直都在。”身后传来萨珊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简短,却重逾千钧,如同她一生的守护。
温暖的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与那些沉默的雕像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过去与现在完成了某种庄严的交接。
诺恩的目光再次扫过墓园,扫过他的家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而平和的微笑。
“走吧,”诺恩紧了紧握着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