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七年,阿克苏的风沙比往年更烈。克孜尔千佛洞前的胡杨林被刮得只剩白骨般的枝干,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祈求的手。阿卜杜勒把最后一口馕塞进怀里,朝着那个德国人的帐篷走去时,骆驼刺扎破了他的旧皮靴。
“快点,阿卜杜勒!”勒柯克用生硬的维吾尔语喊道,他的络腮胡上沾着洞窟里的千年尘土。
阿卜杜勒低头钻进第38窟,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香料与时间腐朽的气味涌进鼻腔。德国人已经让人搭好了木架,正用煤油灯照着西壁上那幅巨大的说法图。佛陀的宝蓝色袈裟在摇曳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仿佛随时会流动起来。
“从这里切,”勒柯克的刀尖点在壁画边缘,“要完整,懂吗?”
阿卜杜勒的叔叔吐尔逊第一个拿起了凿子。他们五个都是村里最好的泥瓦匠,知道怎么把土坯从墙上完整剥落。但这是佛像——阿卜杜勒咽了口唾沫,手在发抖。
“工钱双倍。”翻译补了一句。
阿卜杜勒想起家里等药的孩子,闭眼凿下了第一下。
“锵——”
金属与石膏的碰撞声在洞窟里回荡,惊起梁上一窝蝙蝠。阿卜杜勒睁开眼,看见凿下的碎片里,竟有细如发丝的金线,在尘雾中微微闪光。更怪的是,他闻到一股甜腻的、像熟透杏子腐烂的气味。
吐尔逊叔叔突然低声用土话说:“佛的眼睛在动。”
阿卜杜勒抬头。灯影摇晃中,壁画上千佛的眼睛确实像是随着他们的动作移动。那不是错觉——他分明看到一尊胁侍菩萨的半闭眼睑,在凿子碰到墙壁时,猛地睁开了半分。
“别胡说!”另一个族人呵斥,但声音发颤。
他们干了一整天。每剥下一块,洞里的温度就降一分。到黄昏时,吐尔逊叔叔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可这是七月的新疆。壁画终于被切割成十二块,用羊毛毯包裹运出。当最后一块离开石窟时,阿卜杜勒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干涸河床上的裂缝。
当夜,五个人的双手同时开始发痒。
起初只是蚊子叮咬般的微痒,阿卜杜勒在油灯下查看,发现掌纹处有些细小的金粉嵌进皮肤——明明是清洗过的。三天后,痒变成灼痛,像握了烧红的炭。吐尔逊叔叔的手最先溃烂,从指尖开始,皮肤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鲜红的肉,流出的不是脓,而是清亮的、带甜杏气味的液体。
第七夜,阿卜杜勒第一次做那个梦。
他站在被掏空的38窟里,月光从窟顶小窗漏下,照在墙上残留的佛影上。那些没被剥走的佛像,眼睛全变成了窟窿。突然,所有窟窿里同时睁开了眼睛——不是壁画上的,是人的眼睛,有维吾尔人深褐的瞳孔,有汉人黑色的眸子,还有勒柯克那样的蓝眼珠,全都死死盯着他。
“惊扰佛者……”一千个声音叠在一起,说着不同的语言,却汇成同一句话,“手触圣地者……”
阿卜杜勒惊坐而起,发现双手的溃烂已蔓延到手腕。甜杏味从被褥里钻出,浓得让他干呕。
吐尔逊叔叔是第一个走的。他的双手烂到了肘部,临死前不停用土话念叨:“他们在墙上……我们把他们从墙上扯下来了……”最后一夜,他突然用清晰的汉语说了一句没人懂的话:“此身已入画,永世不得出。”然后咽了气。村里阿訇来念经时,悄悄对阿卜杜勒父亲说:“这不是病,是‘科克阔尔’(蓝眼)带来的诅咒。”
阿卜杜勒开始不敢睡觉。但梦还是来了,一次比一次清晰。现在他能看清那些眼睛的主人——有唐代的画师,有回鹘的供养人,有蒙古的王公,全是被封存在壁画里的魂灵。他们无声地呐喊,被剥离的不仅是颜料石膏,还有他们依附于此的最后一丝存在。
第二个族人在胡杨林中上吊。人们发现他时,他用烂得露出骨头的手指,在沙地上画满了眼睛。
第三个投了木扎提河,尸体浮起时,双手高高举出水面,像是仍托举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阿卜杜勒成了倒数第二个。他的孩子已经死了——不是病死的,是某天突然不哭不闹,睁着空洞的眼睛,整日盯着土墙看。孩子下葬那天,阿卜杜勒终于明白:这不是惩罚,是吞噬。壁画不是装饰,是容器,装着千年来的凝视与祈愿。他们剥下的每一块,都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不该流出的东西渗进了现世。
最后一夜,阿卜杜勒艰难地爬回38窟。月光依旧。他靠在曾经有说法图的墙壁上,举起溃烂至肩的双手,借着月光细看。烂肉里,那些金丝线竟然在生长,交织成细细的脉络,微微发亮。
他忽然懂了。不是壁画依附于墙,是墙依附于壁画。这里的每一粒沙、每一寸土,都已被千年的注视浸透。他们切走的不是画,是这片土地的眼睛。
洞窟深处传来凿壁声——不是回忆,是此刻真实的声音。锵,锵,锵。节奏和他一个月前敲下的一模一样。
阿卜杜勒转过头。月光照亮的那片空墙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高举手臂,做着凿击的动作。人影慢慢清晰,是他自己的轮廓。
不,不是轮廓。是他在墙上。
他的皮肤感到石膏的干冷,呼吸变得像尘土一样轻。视野固定在前方,看见月光下来回走动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还有血肉的自己正惊恐地睁大眼,望向墙壁。
锵。
墙外的阿卜杜勒惨叫一声,看着自己的左臂——从肩膀处,皮肤开始剥落,不是溃烂,是整块地、整齐地剥离,像被无形的凿子切下。没有血流出来,裂口处是干燥的石膏断面。
锵。
右臂也开始剥离。
墙内的阿卜杜勒想闭眼,但壁画上的眼睛永不闭合。他只能看着,永远看着,看着墙外的自己一片片变成碎片,最后只剩一双因极致恐惧而圆睁的眼珠,死死盯着墙壁——盯着他自己。
月光偏移时,38窟西墙上,原先说法图的位置旁,多了一幅不大不小的新壁画:一个维吾尔装束的男子,双手高举过头,掌心向外,似在推挡什么,又似在献祭什么。他的眼睛尤其精细,用的是青金石和孔雀石混合的昂贵颜料,在暗处隐隐发亮。
壁画右下角,有一行新得刺眼的题记,墨迹未干般乌黑:
“光绪廿七年七月,匠人阿卜杜勒自画于此,永世瞻佛。”
风声穿过空窟,听起来像很多人在同时低语,用各种语言重复同一段话。仔细听,能辨出维吾尔语、汉语、梵语、德语,甚至更古老陌生的吐火罗语。
都在说:“看着。看着。永远看着。”
洞外,1901年的风沙依旧。勒柯克的驼队满载着十二箱壁画,正走向喀什噶尔,走向柏林。他们不知道,每只箱子的缝隙里,都渗出极淡的、甜杏腐烂的气味,一路吸引着戈壁上的夜行生物,远远尾随。
而在克孜尔,后来的看守人总会提醒访客:不要在38窟停留太久,尤其不要独自在月夜进去。因为有人见过,那幅无名匠人壁画的眼睛,会在特定角度随你转动。
更有人说,如果你静听,能听见极轻的凿壁声,和一种仿佛从石膏深处渗出的、甜得发腻的杏子腐烂味。
那是尚未安息的注视,在等待最后一块碎片归来。
等待所有被剥走的眼睛,重新望向同一面墙。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