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再次扬起。
这一次,雪片不再下落,而是逆向升腾,像被加热的气溶胶,带着所有光屑、所有画面、所有未竟的白头,一起升上夜空。
她抬头,看见雪幕背后,那道披玄甲的女子又一次出现。
铜戈横在胸前,眼神却不再决绝,而是带着柔软的悲悯,像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实验终于跑出漂亮条带。
“巴清,走。”女子朝她伸手,声音不再破碎,而是清晰得像刚合成的引物,“——走,去把0.20带回人间。”
她最后看了男人一眼。
他站在原地,身影被雪片一点点擦除,只剩那双眼睛,深黑,带着万古的悲悯与孤独,却第一次映出一点极淡的笑。
那笑里,有长安的灯,有骊山的水汽,有章台宫的初雪,也有——
她未至的白头。
雪停了,世界变成一张未染色的pVdF膜。
空白得令人心慌,却也空白得令人期待。
她转身,朝玄甲女子跑去,脚步在雪面踏出一串浅浅的荧光印——
像一条全新的标准曲线,等待被加样,等待被跑胶,等待被写进下一篇论文的discussion里。
身后,传来男人极轻极轻的声音,像被风撕碎,又像被岁月重新拼好——
“下次别来这么晚,雪会盖住归途。”
她没回头,只是扬起手,在雪里挥了一下。
像挥别,又像约定。
——像在说:
“我会带糖,也会带伞。
等我把0.20种进人间,
再回来,陪你白头。”
23:47。
清晚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一层细汗。
窗外玉兰枝轻晃,月光还是那弯月,像梦里雪意未散。
她下意识去摸腕间的玄鸟胎记,那里正突突直跳,脉搏撞在皮肤下,一声比一声重。
“是心跳,还是巴清在敲?”
她把被子堆到腰际,脊背暴露在空气里,被冷汗蒸出一层凉雾。
十秒,或许二十秒,心跳仍旧超速。
——雪、高台、十二旒……画面逐帧褪色,却留下一句旁白在耳蜗里循环:
“朕……我,欠你一次人间白头”
一声“我”,把两千年压成了一张薄纸,此刻正贴在她心室壁上,随着脉搏一鼓一鼓。
“……原来你等的是这句话。”
清晚对着黑暗喃喃,声音哑得像是被雪水呛过。
她忽然受不住,掀被下床,借着月光走到书案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
那枚玄鸟钥匙静静躺在丝绒布上,触手冰凉。
23:52。
老宅回廊被月光漂成冷银色。
她赤脚奔跑,足底沾着玉兰落花,碎瓣在青砖上碾出淡青色汁液,像极了离心管里未凝固的琼脂糖。
尽头,祠堂两盏红灯笼低垂,烛火早灭,只剩灯罩在风里轻轻转圈,投出两道细长的影子,永不相交。
木门虚掩,线香的味道从缝隙里爬出来,精准扩增她到心底最软的那段dNA。
她推门,“吱呀”一声,烛火晃了一下,映得“积厚流光”四个字摇摇欲坠。
供桌上的长明灯只剩豆大一点儿火苗,随时要灭。
她没理会,径直踩上供桌,指尖摸到熟悉的细缝,金属棱角冰凉,钥匙孔正对她掌心。
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匾额后移一寸,暗格无声开启,乌木神龛静静躺在那里,锁眼仍是玄鸟纹,等了她十天,也等了两千年。
她把钥匙倒转,第二次插入——
“啪嗒。”
龛盖弹起,墨香与药香混着陈年灰尘涌出,呛得她眼眶瞬间发红。
两册线装书仍在原处,薄的是族谱,厚的是无名暗谱,书脊暗金在微光里闪了一下,像一条极细的引物,正等着与她的视线配对。
她却没急着看,而是把指尖按在书脊那道暗金线上,轻轻摩挲。
梦里,男人最后就是用这条金线,在她腕间扣了一下。
“……下次别来这么晚。”
她低低地重复,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却带着科研者特有的执拗:
“我来了,不晚——只是换了两千年。”
23:58。
清晚把厚册捧出来,盘腿坐在蒲团上。
白棉睡裤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左脚踝。
那里有道新鲜的割口,是刚才奔跑时被玉兰枝划的。
血已凝成一条极细的暗红丝线,像胶跑完后marker最淡的那一道,顺着踝骨蜿蜒。
她没管,任由它跑。
暗谱摊在面前,书脊抵住她脚踝的伤口,暗金线恰好压住那条红线,像给伤口盖了一条 0.5kb的条带。
她伸手,先没翻页,而是用指尖去量,
从书口到浆糊封口处,整整4.5cm,和梦里男人指尖到她腕骨的距离一模一样。
“……梯度回退 0.04。”
她轻声背出梦里的台词,声音低得只有心跳能听见。
00:00。
铜座钟在祠堂外敲了十二下,声波像十二列同步扩增的荧光信号,沿着檀木梁缓缓扩散。
清晚深吸一口气,先把薄册《族谱》翻开,指腹在清晏那行空白上停了一秒——墨迹依旧新,像刚离手的EdtA抗凝血,尚未干透。
随即,她翻开厚册无名暗谱。
纸页早被夜潮蒸得微卷,一翻便带起一阵风,墨香、药香、陈尘香,三香交叠,轻轻一掀,味道全扑到脸上。
她一行一行轻声跟读,声音低得怕惊动供桌上的祖先。
《拾遗》
【一】秦王政十五年。
初入咸阳,献丹砂于章台。
帝观丹色赤纯,赐坐问术。
……
巴清私记:
“王立于阶,雪落其肩,余望之良久,觉万古皆在一瞬。”
【二】秦王政十七年。
秦灭韩,得冶铁之术。
帝召清于兰池,示以韩弩:
【三】秦王政十九年
秦破赵,迁赵俘于巴蜀。
清请立织造坊,融赵锦丹砂:
【四】秦王政二十一年。
燕使荆轲挟图入殿,霜刃未启,王已识杀机。
……
【五】秦王政二十二年。
帝令决河灌大梁,水声如万鬼同哭。
清随驾,以银针采水纹——毒、疫、尸气三重叠。
帝问:“卿畏否?”
清对:“畏水不返,更畏水后瘟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