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沉地压覆在咸阳宫的殿宇楼阁之上。李斯独立于丞相府的高台,负手远眺。宫墙重重,飞檐斗拱在渐暗的天光中勾勒出森然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风中传来隐约的刁斗之声,更添几分肃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阙的层层帷幕,看到了那潜藏在金碧辉煌之下、已然深入骨髓的脓疮与危机。他心中雪亮,局势至此,任何怀柔的、小修小补的整顿,都已是隔靴搔痒,无异于扬汤止沸。唯有刮骨疗毒,施行一场彻底而无情的清洗,方能将这侵蚀帝国心脏的毒网络根拔起。
然而,这“清洗”二字,重若千钧。它意味着不仅仅是几个细作的头颅落地,更将是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其波及之广,后果之深,连他这个见惯了政治风浪的丞相,思之亦感到心悸。但这又是一条不得不走、且必须用铁腕走下去的路。
这场即将到来的雷霆之举,其影响必将如巨石入水,涟漪遍及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其一,人员牵连之广,恐将空前。 敌方的网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清洗绝不可能止于已暴露的明桩暗线。为求斩草除根,势必需对整个宫廷服务体系进行一次掘地三尺的筛查。自侍奉皇帝起居的贴身宦官、宫女,至掌御膳的太官令、管医药的太医令、驭车马的太仆属官、掌仪仗的谒者,下至守卫宫闱的郎官、卫士……凡能接近权力中枢,或可能触及机要之人,无一人可置身事外。在这种“宁枉勿纵”的高压之下,或许只因与嫌犯有过数次公务交接,或许只因籍贯与某可疑之地相近,或许只因族中远亲曾有不清不白的关联,无数人便将无端被卷入漩涡。罢官夺职已是侥幸,锒铛入狱、甚至身首异处者,恐将难以估算。昔日同僚,转瞬即成狱中囚徒,宫廷廊宇之间,将弥漫起浓重的血腥与猜忌。
其二,衙署震荡之广,必损机能。 这场风暴将无差别地冲击所有与宫廷相关的官署。少府掌管皇室用度,其属官若被大批清洗,宫廷日常供给恐将陷入混乱;太常寺执掌宗庙礼仪,若核心人员获罪,重大典礼何以维系?卫尉、郎中令分掌宫门禁卫与郎官侍卫,若其中下层军官被大量替换或查办,宫禁安全短期内反而可能出现漏洞。一些关键职位一旦空缺,政务运转难免停滞或迟滞,这种对帝国中枢正常秩序的破坏,是清洗必须付出的沉重代价,亦将直接影响皇室威严与帝国体面。
其三,朝野震动之广,易生变数。 如此规模的宫廷整肃,绝无可能密不透风。消息一旦传出宫墙,必在咸阳乃至整个帝国的权贵阶层中引发滔天巨浪。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各种流言蜚语将再次滋生蔓延,昔日政敌或那些对顾命大臣体制本就心怀不满的宗室、贵戚,势必会借此发难,抨击李斯“独断专行”、“构织冤狱”、“动摇国本”。他们不会在意清洗背后的苦衷与必要性,只会将此作为攻讦的利器,试图削弱李斯的权威,甚至挑战幼帝与顾命大臣的共同统治。这使得这场本为巩固权力的清洗,反而可能带来新的政治风险。
其四,心理创伤之广,遗患深远。 对年幼的皇帝而言,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接连消失,被陌生、谨慎甚至带着恐惧的面孔所取代,宫廷氛围从往昔(即便是表面的)祥和骤然变得冷峻肃杀,这种环境的剧变,对其稚嫩心灵的冲击难以估量。而对于幸存于宫廷的每一个人,从公卿到内侍,这场清洗无异于一场噩梦,它将深刻植入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降至冰点,谨小慎微、明哲保身将成为生存的唯一法则。这种无形的创伤,或许比有形的破坏更为持久和致命。
清洗之剑,锋芒所向,难免波及广远!李斯屹立于权力的顶峰,寒风拂动他的袍袖,他清晰地预见到了这一切——冤屈、混乱、攻讦、恐惧,以及可能背负的历史骂名。他深知,自己正站在一个残酷的岔路口:一边是帝国长远的安危与幼帝的根本保障,一边是暂时的稳定、个人的声誉以及难以避免的“误伤”。这是一道没有完美答案的难题。
然而,他的眼神最终变得无比坚定。作为受始皇帝托付的顾命大臣,维护嬴氏江山和帝国安定是他的至高使命。个人的荣辱得失,在社稷存续面前,轻如鸿毛。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纵使身后可能谤满天下,他也必须挥下这柄清洗之剑。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低声自语,仿佛是对内心的最终确认,也仿佛是对这沉寂宫阙的宣告。一切,都是为了大秦的江山永固。
他转身,步下高台,身影没入丞相府的深邃殿宇之中。一场铁血风暴,已在他心中酝酿成熟,即将席卷这座帝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