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洛阳城头的积雪还未化尽,宫墙角落的背阴处仍能看到残留的冰凌,在早春微弱的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温室殿里虽依旧温暖如春,但那股挥之不去的药草气息,却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的主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
袁术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常服,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梅还在做最后的绽放,红得有些憔悴。他手里拿着一份关于并州马场马匹繁衍情况的奏章,看了半晌,只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晃动,难以聚焦。他揉了揉眉心,将奏章放下,端起手边温着的参茶抿了一口。
味道苦涩。
这苦味似乎不仅仅来自参茶。自那次风寒之后,他明显感觉到精力大不如前。以往批阅奏章到深夜也只是寻常,如今坐上一个时辰便觉得腰背酸软,头脑昏沉。前几日大朝会,他强撑着坐了一个时辰,下朝时竟感到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稳,多亏身旁宦官眼疾手快扶住。那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阶下几个大臣眼中闪过的惊疑与担忧。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袁公路,当年虎牢关前与天下诸侯周旋,淮南起兵时意气风发,扫平群雄时挥斥方遒,何曾有过这般力不从心之感?可岁月终究是最公平也最无情的对手。他今年已六十有五了。在这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高龄。孙策、黄忠、鲁肃……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去或老去,仿佛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
更重要的是,这帝国。这个他一手从乱世中拉扯起来,呕心沥血经营了近二十年的庞大帝国,正处在所谓的“武始盛世”顶峰。表面上看,国库充盈,边疆晏然,万民称颂。但他比谁都清楚,盛世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北疆的胡虏看似臣服,实则狼顾鹰睨;朝中新旧势力交替,平衡微妙;那些被赶到边远之地就藩的皇子们,真的都甘心老死藩篱吗?还有太子袁耀……
想到袁耀,袁术的心情复杂了些。这个儿子,性情温厚,勤勉好学,监国理政以来,也算兢兢业业,没出过大错。但“没出错”和“能驾驭”是两回事。袁耀缺的,是那种在复杂局面中洞悉关键、果断抉择的魄力,是那种让骄兵悍将、老谋深算之臣真正心服的气场。这需要时间,需要历练,更需要……独立的空间。
自己若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哪怕只是名义上,袁耀就永远是“太子”,永远活在他的阴影和羽翼之下,无法真正成长为一棵能独自抵挡风雨的大树。而自己这日渐衰朽的身体,又能为他遮风挡雨多久?万一哪天自己突然倒下,这帝国权力交接之际,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一个念头,在他病中昏沉时便隐隐浮现,如今愈发清晰坚定——是时候了。
“传太子,还有鲁肃、张昭、周瑜,即刻来见。”袁术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到半个时辰,四人先后抵达温室殿。太子袁耀走在最前,脸上带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鲁肃、张昭、周瑜紧随其后,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陛下病后首次同时召见他们四人,必有大事。
行礼毕,袁术赐座。他没有寒暄,目光缓缓扫过四人,最终落在袁耀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件关乎社稷根本的大事,要与你们商议。”袁术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朕自感年事已高,去冬一场风寒,更觉精力衰减,于繁剧国事,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袁耀闻言,急忙起身:“父皇春秋正盛,些许小恙,精心调养即可恢复,何出此言?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万死不辞!”
鲁肃也道:“陛下乃国家柱石,万民所系,还望保重圣体。政务繁冗,可令太子与臣等再多分担些。”
袁术摆了摆手,示意袁耀坐下。“分忧分担,终非长久之计。皇帝这个位置,至高无上,也至重至艰。需要的是全副的心神精力,需要的是乾纲独断的担当。朕老了,精力不济,若久居此位,恋栈权柄,恐误国事,亦非社稷之福。”
他顿了顿,看着面露震惊的四人,继续道:“朕思之再三,欲效法古之圣王,为固国本,开新篇,主动禅位于太子。”
“禅位?!”
饶是鲁肃、张昭、周瑜这等见惯风浪的人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得心神剧荡。张昭手中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周瑜瞳孔微缩,呼吸都为之一滞。袁耀更是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儿臣年幼德薄,岂能担此重任?还请父皇收回成命!帝国离不开父皇!”
鲁肃也急忙离席躬身:“陛下!禅位之事,非同小可!陛下虽有微恙,然威望盖世,四海归心。太子虽贤,然骤然登基,恐天下惶惑,宵小生心。还请陛下三思!”
张昭颤声道:“陛下,自古帝王,罕有主动禅位者。此例一开,后世纷纭啊!”
只有周瑜,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仔细品味着皇帝的话——“为固国本,开新篇”。他抬头,看向御榻上那位白发渐增的君主。皇帝的眼神平静而深邃,没有病态的虚弱,反而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清明与决绝。周瑜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病中颓唐,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布局。陛下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帝国权力的平稳过渡,扫清最大的障碍——他自己。在他还清醒、还有足够威望的时候,亲手将权杖交到继承人手中,并用自己的存在作为过渡期的压舱石。
想通此节,周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感慨,也有对未来的审视。他出列,深深一揖:“陛下……胸怀之广,谋虑之远,臣……感佩万分。”他没有直接说赞成或反对,但这句话,已然表明他理解了皇帝的深意。
袁术看着周瑜,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公瑾知我。”他转向仍跪在地上的袁耀和满脸焦虑的鲁肃、张昭,“你们都起来。朕知道你们的担忧。但正因如此,朕才要现在做这件事。”
他示意袁耀起身坐回,缓缓道:“朕在位,耀儿永远是太子,永远需要朕来最后决断。这如何能真正历练出一国之君?朕今日禅位,退居太上皇,移居宫苑静养。耀儿登基,名正言顺处理国政,朕从旁看着,必要时可提点一二,却不直接干政。如此,耀儿可放手施为,积累威信;朝臣可习惯新君统御;天下可平稳过渡。此其一。”
“其二,”他声音低沉了些,“朕若等到……等到不得不去的那一天,再由太子继位,那时局面如何,谁能预料?趁朕还能走动,还能说话,亲眼看着这交接完成,亲自为耀儿压住阵脚,岂不比留下一个充满变数的身后事要好得多?”
鲁肃和张昭沉默了。他们都是智者,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这事实在太过惊人,打破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主动放弃至高无上的皇权,这需要何等的胸怀与自信?
袁耀已是泪流满面,不是虚伪的推辞,而是真切地感受到父亲那深沉的、几乎牺牲自我的安排。“父皇……儿臣……儿臣怕有负父皇重托,怕毁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基业啊!”
袁术看着儿子,目光变得柔和了些,也严厉了些:“怕?朕当年从淮南起兵时,难道不怕?但怕没用!你是朕的儿子,是仲朝的储君,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天命!朕把该打的仗都打完了,该铺的路都铺好了,国库充盈,边疆稳固,能臣良将辅佐左右。若这样你还不敢接,担不起,那才是真正辜负了朕,辜负了天下!”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袁耀心上。他止住泪水,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与责任感升腾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儿臣……明白了!儿臣定当竭尽驽钝,夙夜匪懈,守好父皇打下的江山,开创景和新时代,绝不负父皇今日之托!”
看着儿子眼中燃起的斗志与决心,袁术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放松的笑容。他看向三位重臣:“子敬,子布,公瑾。你们是朕的肱骨,也是未来的辅政之臣。朕将耀儿,将这天下,托付给你们了。望你们同心协力,匡扶新君,保我仲朝社稷绵长。”
鲁肃、张昭、周瑜齐齐拜倒,声音铿锵:“臣等必竭忠尽智,辅佐新君,永固国本,死而后已!”
殿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一缕春日的暖阳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照进温室殿,落在袁术斑白的鬓发上,也落在袁耀年轻而坚毅的脸上。一个时代,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主动而平稳的方式,宣告它的巅峰与交接。权力的禅让,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更久远的传承。温室殿内这场简短的谈话,就此决定了帝国未来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