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苏府所在的清幽街区,转向海氏商行在杭州的据点。沈清弦靠在车厢内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赤金手镯。苏明远最后那明显带着疏离与戒备的态度,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这位江南盐业巨擘,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不愿她触及。
为什么?那半块玉佩究竟牵扯到什么,让苏明远这样的人物都如此忌惮?
她回想起周全查到的线索——七八年前,北地口音、虎口有茧的中年汉子,拿着半块“似翠非翠”的螭龙纹玉佩出现在博古斋。这汉子是什么身份?军旅之人?侍卫?还是……某位权贵的私属?玉佩从何而来?又流向了何处?
若苏明远知情,那么这块玉佩的背后,恐怕不仅仅是收藏价值那么简单。它可能关联着某些隐秘的往事,甚至……某些仍在影响当下局势的人物。
“影”组织如此急切地寻找此物,其用意更加令人深思。
马车在海氏商行后院悄然停下。海老板早已得到消息,候在偏厅。
“东家。”海老板迎上来,神色略显凝重,“您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
沈清弦精神一振,随他入内,锦书奉茶后退至门外守候。
“属下这两日设法接触了‘集珍阁’的胡掌柜。”海老板低声道,“此人果然圆滑,起初只谈些文房四宝的生意,对古玩之事语焉不详。属下按东家吩咐,未直接提及玉佩,只说有位京城来的朋友,喜好收藏前朝金石玉件,尤其对带有战痕或残缺的古物感兴趣,觉得别有沧桑韵味,托我在江南留意。”
沈清弦微微颔首,这个切入角度选得不错,既模糊了目标,又贴合她之前对苏明远的说辞。
“胡掌柜听后,眼神有些变化。”海老板继续道,“他先是一口回绝,说‘集珍阁’不做这等偏门生意。但属下并未放弃,以一笔可观的文房订单为引,又暗示若有好东西,价格不是问题。今日午后,胡掌柜终于松了口风。”
海老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说,大约五六年前,确实经手过一件‘特别的’残件。不是玉,是一尊前朝的青铜错金瑞兽香炉,炉耳有损,但纹饰极其精美,来路有些‘含糊’。当时是一位急等钱用的落魄官家子弟托售,他帮着牵线,卖给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方客商,得了不少中间费用。”
青铜香炉?沈清弦眉头微蹙,这与玉佩无关。
“属下当时也觉失望,但胡掌柜随后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海老板眼中闪过精光,“他说,‘那北方客商很是阔绰,眼光也刁,除了那香炉,还私下问过我,江南这边,可有人收藏或出手过质地特殊、纹样古老的残玉,特别是……龙纹相关的。’”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
“他如何回答?”她立刻追问。
“胡掌柜说,他当时觉得这问题奇怪,残玉本就价值大损,还要特定纹样质地,更是难寻。他便回说未曾听闻。那客商也未再多问,交易完成后便离开了杭州,再未联系。”海老板道,“不过,胡掌柜说,他后来偶然间听闻,那客商在离开杭州前,似乎还私下打听过城里几位以收藏杂项、冷门物件出名的藏家,其中……好像包括城西一位姓谭的退休老翰林。”
“谭老翰林?”沈清弦迅速在脑中搜索海老板之前提供的江南人物资料。谭姓翰林……似乎有些印象,是一位致仕多年的老学究,家境寻常,但据说藏书万卷,也喜好收集些稀奇古怪的文人雅玩,在士林中有些清名,但与苏明远这等巨贾并非一路。
“是,谭松年谭老先生,致仕前在翰林院任编修,回乡后深居简出,以校勘古籍、赏玩藏品自娱。在收藏圈里,以‘杂’和‘奇’着称,不太看重价值,更重趣味与来历。”海老板补充道。
一个清贫老翰林,一个神秘的北方客商,一件五六年前打听残玉的往事……这看似与七八年前博古斋的线索时间不符,但“北方客商”这个身份,以及“残玉”、“龙纹”的关键词,却隐隐呼应。
“那北方客商,胡掌柜可还记得样貌特征?或者名号?”沈清弦问。
海老板摇头:“胡掌柜只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长相普通,但气质冷峻,话不多,出手大方,像是替人办事的。名号未曾留下,交易都用现银。”
又是替人办事的……沈清弦若有所思。这北方客商与博古斋出现的北地汉子,是否有关联?甚至可能是同一拨人?他们代表的是谁?为何对残玉如此执着?
“东家,还有一事。”海老板又道,“属下按照您的吩咐,让周全继续打探。他今日回报,从一个专跑运河线、消息灵通的船把头那里,听到一个传闻。说就在月前,有人在苏州的虎丘山下,见过一个形迹可疑的独臂老人,在几家专收旧货的铺子前徘徊,似乎想出手什么东西,但最终没成。那船把头也是听同行酒后闲聊提起,说是那独臂老人说话带点北地口音,右手虎口……有很深的刀疤。”
独臂老人!北地口音!虎口刀疤!
沈清弦瞳孔骤然收缩!这与博古斋掌柜描述的“虎口厚茧”的中年汉子,特征虽有变化(独臂、老人),但北地口音和手上的痕迹却对得上!时间也从七八年前变成了月前!难道……是同一个人?岁月和遭遇改变了他的外貌与境况?
“可知道那老人后来去了何处?”沈清弦急问。
海老板遗憾地摇头:“船把头也是辗转听来,不知详情。只说那老人似乎很警惕,没在苏州久留。”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却也更加扑朔迷离。七八年前的壮年汉子,变成了月前的独臂老人。他手中的玉佩是否还在?他出现在苏州是想出手,还是另有所图?为何时隔多年再次出现?
沈清弦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中,网线来自不同方向——苏明远的讳莫如深,胡掌柜的模糊记忆,博古斋的旧事,苏州独臂老人的传闻,以及“影”组织的暗中推动。
这些线索都指向那半块神秘的螭龙纹玉佩。此物背后,定然隐藏着极大的秘密,甚至可能牵涉到京城与江南之间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海老板,”沈清弦沉吟片刻,做出决断,“你亲自去一趟苏州,带上周全。设法找到那个船把头,顺着他提供的线索,寻找那位独臂老人的踪迹。记住,只需确认此人是否存在,是否与玉佩有关,绝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暴露我们的真实意图。安全第一。”
“是,属下明日便动身。”海老板肃然应道。
“另外,”沈清弦又道,“给京城的宋怀瑾去信,让他通过‘风闻组’的渠道,留意京城近些年,是否有关于‘前朝宫廷玉佩遗失’或‘特殊龙纹古玉’的隐秘传闻,尤其是……与北方边镇或某些特殊人物相关的。”
她怀疑,这玉佩的来历,或许与京城,乃至宫廷有关。否则,“影”组织不会如此重视。
“明白。”
海老板领命而去。沈清弦独自留在偏厅,指尖轻叩桌面。
苏明远那边暂时不宜再强行试探,以免引起反弹。但关系仍需维持,她可以借着“供养香”正式制作和香炉仿制之事,保持适度往来。
而调查的重点,现在要放在海老板的苏州之行,以及周全继续深挖江南本地收藏圈关于残玉的传闻上。
还有“影”组织……她主动提供了苏府和集珍阁的线索,对方却一直沉默。这不正常。灰鹞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她找到更确切的线索,还是……在观察她的能力与忠诚?
她需要更主动地与“影”沟通。或许,应该通过墨韵斋,传递一些关于独臂老人和北方客商的信息,看看对方的反应。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起身回到枕水居,立刻唤来阿福,将今日所得的新线索,以隐语写下,让他即刻送往墨韵斋。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暮色沉沉。西湖方向传来隐隐的钟声,悠远苍凉。
沈清弦走到院中,仰望逐渐显现的星子。江南的夜空,似乎比京城更加澄澈,却也更加深邃莫测。
集珍阁的秘闻,独臂老人的踪影,北方客商的踪迹,苏明远的戒备……这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而那半块螭龙纹玉佩,就是串起它们的线。
她有一种预感,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揭开,或许将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但此刻,她已无路可退。唯有沿着这条迷雾重重的路,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