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碾过长街的青石板,最后一程的送别声还绕在耳畔,林砚掀开车帘回头望时,长街尽头的人影已缩成模糊的小点,陈福生拄着拐杖挥手的模样,陈大壮憨实的笑脸,还有村妇们塞来的布包、米糕,都被渐起的尘烟裹着,一点点淡在视野里。
车轮“吱呀”碾过古道的碎石,赶车的老把式甩了甩鞭子,鞭梢划破微凉的秋风,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惊起道旁槐树上几只倦鸟。“先生,这古道走惯了,秋末的风最是凉,您把车帘放下来些,别吹着了。”老把式的声音带着几分沧桑,混着风声传进车厢。
林砚应了一声,却没放下车帘,只是将裹在身上的厚布衫拢了拢。车窗外,秋意已浸透了山野,道旁的草木多半褪了绿,黄的、褐的枝叶铺了一地,车马驶过,碾得枯叶簌簌作响。不远处的田埂里,还有晚收的农人在拾掇最后几垄青菜,佝偻的身影在暮色里晃着,像极了数月前初见陈家村人时的模样。
他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摩挲着袖兜里那枚磨得光滑的竹牌,牌面上刻着“耕读”二字,是陈福生临别时塞给他的,说这是村里老木匠刻的,留个念想。竹牌的纹路糙,却带着木头的温软,就像陈家村人的性子,不讲究排场,却处处透着实诚。
这一程从陈家村动身,原是临时起意。开春时来此,本只想暂歇数月,却不料一待便是大半年,从引水修渠到教农育种,从晒谷入仓到集市粜谷,竟把自己活成了村里的一份子。此刻车行渐远,那些琐碎的日常竟一桩桩、一件件涌上来,清晰得像就发生在昨日。
记得初到陈家村时,村头的老槐树刚抽新芽,田埂还留着涝灾冲垮的豁口,村民们望着烂在田里的稻子,脸上满是愁容。他蹲在田边看了三日,摸透了水土,才敢跟陈福生提议改引水渠,那时村里的后生还多有疑虑,陈大壮甚至梗着脖子问他:“外乡人懂啥?要是改坏了,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后来渠成通水,山涧的清冽泉水顺着新修的渠沟流进稻田,稻穗一天天饱满起来,陈大壮红着脸来道歉,拎着自家酿的米酒,一口一个“林先生”,倒比谁都恭敬。还有陈婶蒸的新米糕,甜糯的滋味裹着热气,总能在他忙完农事后准时出现在灶台上;村里的孩童绕着他跑,把刚摘的野枣、桑葚往他手里塞,笑闹声能漫过整个田埂。
车马行至晌午,老把式停了车,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茶寮道:“先生,歇脚吧?这茶寮的糙米粥熬得地道,还有刚烙的麦饼,垫垫肚子再走。”
林砚颔首,随他下了车。茶寮就搭在古道旁,几根木柱支着茅草顶,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老板娘系着粗布围裙,正用大铁勺搅着锅里的粥。见有客人来,忙笑着招呼:“两位客官,里边坐!糙米粥、麦饼,要不要加碟腌萝卜?”
找了张木桌坐下,不多时,两碗冒着热气的糙米粥、两个焦香的麦饼就端了上来。林砚舀了一勺粥,温热的米香混着淡淡的柴火味落进胃里,竟莫名想起陈家村的清晨,也是这样一碗糙米粥,配着腌萝卜,围坐在八仙桌旁,听乡邻们聊着田里的活计,说着家长里短。
茶寮里还有其他旅人,几个挑货的脚夫围坐一桌,正聊着各地的收成,有人说南边遭了旱,谷价涨了不少,有人说北边的庄户改种了新麦,收成倒不错。林砚听着,忽然想起陈福生昨日说的话:“明年跟着先生种冬小麦,就算稻子遇着点差池,也有个兜底的。”
那时他笑着应了,心里却清楚,自己终究是要走的。他生来就不是能久居一地的性子,年少时背着书箧走南闯北,见惯了各地的风土,也见惯了民生疾苦,从江南的水乡到塞北的荒原,从繁华的市镇到偏僻的村落,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却从没想过会对一个小村生出这般不舍。
喝完粥,付了钱,重新上车。日头渐渐偏西,古道旁的山野笼上了一层薄暮,风也更凉了些。林砚放下车帘,车厢里暗了下来,他靠着壁板,闭上眼,那些故人旧事竟又缠了上来。
年少时,他跟着先生读书,先生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终究是要为黎民百姓做些事的。”那时他不懂,只觉得书中的道理空泛,直到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才明白最实在的道理,都藏在庄户人的田埂里,藏在一碗新米糕里,藏在粜谷时那几文钱的计较里。
他想起曾路过的一个荒村,因苛捐杂税太重,村民逃的逃、散的散,只剩断壁残垣,荒草没了膝盖;也想起在江南的市镇,粮行的掌柜囤积居奇,谷价翻着倍涨,百姓们捧着仅有的铜钱,却买不到半升米。那些画面,总让他心里发沉,也让他越发觉得,能让陈家村的人仓廪实、衣食足,哪怕只是这短短大半年,也是值得的。
车马不知行了多久,待林砚再次掀帘时,天色已近黄昏,前方隐约可见一处驿站。老把式道:“先生,今晚就歇在这驿站吧?再往前走,怕是要赶夜路,古道旁多有沟壑,不安全。”
林砚应下,车马缓缓驶入驿站。驿站不大,几间土坯房,院坝里拴着几匹骡马,掌柜的是个中年汉子,见了他们,忙引着去了靠里的一间房,收拾得还算干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盏油灯。
放下行囊,林砚走到院坝里,望着天边的残阳,余晖把远山的轮廓染成了橘红,像极了陈家村晒谷场的落日。那时他总坐在谷场旁的老槐树下,看村民们把最后一筐谷搬进仓房,看孩童们追着落日跑,看炊烟绕着屋檐升起,心里满是安稳。
回到房里,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漫开,映得墙面忽明忽暗。他从行囊里取出陈家村人塞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陈婶蒸的米糕,还裹着温热,是临行前特意烙的,说路上能当干粮;还有一小袋新米,几粒饱满的谷粒从袋口漏出来,滚落在桌上。
指尖拂过那些谷粒,林砚忽然想起陈福生送他时说的话:“先生要是想回来了,陈家村的门,永远为你开着。田埂边的老槐树,还会年年抽新芽,新米糕,也年年有。”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抬手揉了揉,却笑了。走了这么多年的路,见过繁花似锦,也见过满目疮痍,却唯独在这偏僻的小村,找到了最踏实的温暖。那些乡邻或许不识字,不懂书中的大道理,却用最朴素的方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他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的光,翻开随身带的本子,本子上记着各地的农法,记着陈家村的水土,记着那些关于收成、关于日子的琐碎。他提笔添了几笔,写下“陈家村,秋,谷丰,民安”,字迹落在纸页上,竟带着几分温柔。
夜渐深,驿站的院坝里没了人声,只有偶尔的骡马嘶鸣,混着窗外的风声。林砚吹灭油灯,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仍是陈家村的模样:晨露沾衣的田埂,翻涌的稻浪,晒谷场的欢笑声,还有长街相送时,那些挥着手的、熟悉的脸庞。
他知道,此去归途漫漫,往后或许还会走许多路,见许多人,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时光,能把自己融进一方水土,陪着一群朴实的人,从春种走到秋收,从愁容走到笑颜。
古道扬尘,思的是这大半年的旧岁;寒灯照影,忆的是陈家村的故人。这平生走过的路,遇过的人,都像此刻窗外的星子,虽散落在天各一方,却总能在某个瞬间,照亮前行的路。
或许来日,他还会回到陈家村,看看老槐树的新芽,尝尝新蒸的米糕,听听稻浪声声,跟陈福生喝一碗米酒,跟陈大壮聊聊来年的庄稼。那时,长街相送的意未尽,终将化作重逢的欢喜,而这一路的归途念平生,也终将沉淀成心底最温暖的印记,伴他走过往后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