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京城的喧嚣与风雪,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远方。
在京城郊外,一处占地广阔、气象非凡的豪宅内,却是暖意融融,春色无边。偌大的暖厅里,巨大的青铜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将整个空间烘烤得如同初夏。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与酒液的醇厚气息。
年过半百的富豪钱德昌,此刻正拥着一位身着薄纱罗裙的美貌女子,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卧榻上颠鸾倒凤。女子娇喘连连,声如银铃,一双柔荑紧紧环住钱德昌的脖颈,口中发出腻人的娇嗔:“老爷……你好厉害……奴家……奴家要受不住了……”
钱德昌满面红光,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听着这销魂蚀骨的呻吟,只觉得半生辛劳都化作了此刻的无上满足。他大笑着,动作愈发粗暴,口中回道:“我的小宝贝,老爷我有的是力气!今儿个高兴,就让你好好尝尝……”
窗外,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地飘落,将整个世界覆盖在一片纯白之中,与这宅院内的淫靡春光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卧榻旁的小几上,除了散落的衣物,还摆放着几样精致的果盘,以及一只通体温润、雕工精湛的瓷质狐狸摆件,狐狸双眼圆睁,神态灵动,仿佛活物一般。
女子被折腾得气喘吁吁,满脸潮红,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划过钱德昌的胸膛,媚眼如丝地说道:“老爷……你……你真厉害……奴家身子都软了……”
就在钱德昌得意洋洋,准备再攀高峰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若有若无的阴森笑声,毫无征兆地从房梁上传来。
“桀桀桀……”
那笑声尖锐而干涩,像是老旧的门轴在摩擦,又像是某种野兽濒死前的喘息,瞬间驱散了房内的旖旎春光,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钱德昌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房梁,沉声道:“谁?!”
女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抓紧了钱德昌的衣襟。
那笑声并未再次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啪嗒”一声轻响。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卧榻旁小几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瓷狐狸摆件,竟无故从几上滚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成了几片。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带着腥臊味的白烟从破碎的瓷片中袅袅升起,迅速弥漫开来,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啊!什么东西!”女子尖叫起来,几乎要哭出来。
烟雾之中,似乎有无数道红色的影子在飞速窜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悉悉索索”声,仿佛有千百只狐狸在屋中同时穿梭。紧接着,一声凄厉无比的、饱含怨毒的狐狸啼鸣响彻夜空!
“嗷呜——!”
窗外,一道庞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隐约可见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巨狐,通体毛发漆黑如墨,唯独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亮得如同两点燃烧的血焰,正直勾勾地、怨毒地盯着这扇窗户!
“啊——!有鬼!有妖怪!”女子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昏了过去。
钱德昌也吓得魂飞魄散,他强撑着想要喊人,但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在这时,迷雾之中,一道黑影猛地扑下,一只闪烁着寒光的利爪,如同闪电般从烟雾中伸出,精准而狠厉地划过了他的脖颈!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钱德昌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双眼圆睁,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不解。
一声满足的、充满戾气的狐狸低吼从迷雾中传出,随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满室的狼藉、刺鼻的血腥味,以及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温热的鲜血。
……
嘉靖三年十月初七,寅时末刻(凌晨五点),北京城依旧沉睡在一片万籁俱寂的银白世界里。昨夜的暴风雪终于耗尽了他的狂怒,只留下一个被厚厚积雪覆盖、静谧得近乎凝固的帝都。屋檐下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棱,如同水晶帘幕,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中,反射着府邸内零星灯火微弱的光芒。空气冷冽而清新,吸入口鼻,带着一股冰雪特有的甘甜与刺痛感。
张绥之生物钟极准,即便昨日忙碌至深夜,依旧在天色未明时便自然醒来。屋内炭火将熄未熄,残留着一丝暖意。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院中的积雪足有尺余深,平整如毯,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将小院映照得亮堂了许多。花翎与阿依朵似乎还未起身,院内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悠长而空洞。
他走到院中,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目光落在东厢客房紧闭的房门上。昨夜留宿的徐舒月,不知是何时离开的。这位代号“幽荼”的靖影司佥事,行事果然如鬼魅般来去无踪。
不多时,花翎和阿依朵的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丫头穿着厚实的棉袍,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见到张绥之,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
“绥之哥哥,你醒啦!”花翎雀跃道,又指了指东厢,“徐姐姐天还没亮透就走了,说是衙门有急事,让我们别吵你。”
张绥之点点头,并不意外。他看了看天色,问道:“这雪是何时停的?”
阿依朵摇摇头,裹紧了衣领:“不知道呀,我和花翎姐姐睡得沉,二更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被风声吵醒过一次,那时还下得紧呢,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再醒来,天都快亮了,雪就停了。”
看来这场雪是在后半夜才渐渐止住的。张绥之不再多问,吩咐道:“快去生火做饭吧,今日衙门想必积压了不少事,我得早些去。”
“哎!”两个丫头答应一声,立刻精神抖擞地跑向厨房。她们虽出身南疆,不惯北地严寒,但年轻体健,适应力极强,加之有张绥之的关怀和朱秀宁不时送来的丰厚用度,这小院的日子倒也过得温暖惬意。
很快,厨房里便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响和米粥的香气。花翎手脚麻利地烙了几张葱油饼,阿依朵则用昨日的鸡汤煨了一锅热腾腾的菜粥,还切了一碟酱瓜。虽是最寻常的家常便饭,在这寒冷的清晨,却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张绥之匆匆用罢早饭,换上了那身六品青色鹭鸶补服,外罩一件朱秀宁送的玄狐皮里子的藏青缎面披风,戴上暖帽,又叮嘱了花翎和阿依朵几句“莫要贪玩冻着”、“炭火省着些用”之类的家常话,这才踏着深深的积雪,牵出马厩里那匹同样精神抖擞的枣红马,向着顺天府衙署行去。
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一些早起扫雪的商铺伙计和赶着驴车运送货物的脚夫。马蹄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顺天府衙门前,几个衙役正呵着白气,用力清扫着台阶上的积雪,见到张绥之,纷纷停下活计躬身行礼。
张绥之点头示意,将马缰交给门房,径直走向自己的推官厅。厅内已经生起了炭火,暖意融融,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本以为自己是来得最早的,没想到刚推开厅门,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靠窗那张原本空置的书案。
那人听到开门声,立刻转过身来。只见他年纪与张绥之相仿,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肤色白皙,鼻梁挺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透着几分机敏与恭谨。他穿着一身崭新的 浅青色 棉布直裰,外罩一件 半旧的 藏蓝茧绸面 棉坎肩,头上戴着 同色的 六合一统帽,衣着虽不华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显得十分利落清爽。
见到张绥之,他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悦耳:“下官杨文岳,参见张大人!下官是新拨到大人麾下任职的主簿,今日第一日点卯,不敢怠慢,故而来得早了些,惊扰大人了。”
张绥之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前几日府丞周文岸似乎提过一句,说是吏部新分派了一名主簿来补缺,没想到今日就到了。他打量了杨文岳几眼,见其举止得体,态度恭谦,心中先有了两分好感,便笑着抬手虚扶道:“原来是杨主簿,不必多礼。来得早是勤勉,何来惊扰之说?我也是刚到。”
杨文岳直起身,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大人说的是。下官初来乍到,诸事不熟,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指点提携。”他说着,目光落在张绥之还带着寒气的披风上,又道:“大人一路辛苦,可用过早饭了?这天寒地冻的,空腹办公最是伤身。”
张绥之解下披风挂好,随口答道:“在家里用过了,有劳杨主簿挂心。”
谁知杨文岳却转身从自己书案底下提出一个精巧的 双层食盒,盒身是 紫檀木雕花的,看上去 颇为雅致。他打开盒盖,里面上层是几块 做得极其精致、还冒着丝丝热气的 梅花状豆沙酥,下层则是一盅 用保温棉套裹得严严实实的 冰糖燕窝粥。香气虽不浓烈,但一看便知 是下了功夫、价值不菲的 细点。
“大人,”杨文岳将食盒捧到张绥之面前,语气愈发恭敬,“这是下官来时,顺路在西城积庆坊的‘一品斋’买的早点。他家点心在京中颇有名气,尤其是这豆沙酥和燕窝粥,最是暖胃补气。大人即便用过了,不妨再尝一些,也算是下官一点心意。”
张绥之见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新来的主簿,未免也太客气了些。他连忙推辞道:“杨主簿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我已用过早饭,实在吃不下,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大人千万别推辞,”杨文岳却坚持道,眼神真诚,“下官初来,蒙大人不弃,能在您手下效力,已是荣幸。这点心意,实在微不足道。再者,这时辰,大人想必也是匆匆用饭,未必周全。这燕窝粥最是温补,您就当是喝碗热茶暖暖身子也好。”
见他如此坚持,态度又极为恳切,张绥之倒不好再强硬拒绝,免得伤了和气。他只好笑道:“杨主簿有心了。既如此,我便尝一块这豆沙酥吧,这燕窝粥还是你留着自己用。” 说着,他拈起一块豆沙酥,放入口中。酥皮入口即化,豆沙馅细腻香甜,果然是好手艺。
“多谢大人赏脸。”杨文岳见状,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这才将食盒收起,又道:“这‘一品斋’就在积庆坊的牌楼边上,门脸不大,但东西确是好的。大人若喜欢,下官日后常去买来。”
张绥之咽下点心,赞了一句“确实不错”,随即看似随意地问道:“积庆坊?那可是好地方,紧邻着西苑,多是勋贵和富商大贾的宅邸。杨主簿是住在那边吗?”
杨文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摆手笑道:“大人说笑了,积庆坊那般地界,岂是下官这等微末小吏住得起的?下官如今就在顺天府后街租了间小院,图个上下衙方便。今日是头一天来,想着总要孝敬孝敬上官,才特意绕远路去买的。”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家境寻常,又突出了对上官的尊敬。
张绥之听了,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太过拘礼了。在我这里,只要差事办得好,比什么都强。不过……”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调侃道:“下次若再有什么好吃的,可别让老王(王捕头)他们瞧见,那帮家伙,鼻子灵得很,见了好吃的就跟狼见了肉似的,一点都不会给你剩下!”
杨文岳被他说得也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一定谨记大人教诲!”
经过这一番关于早点的交谈,两人之间的生疏感顿时消减了不少。张绥之觉得这杨文岳虽然略显圆滑,但心思细腻,懂得人情世故,办事也勤快,倒是个不错的帮手。而杨文岳则显得对张绥之十分恭敬甚至有些仰慕,言语间不时请教一些刑名案牍上的问题,态度谦逊好学。
张绥之便一边整理着昨日积压的文书,一边与杨文岳闲聊,问了他的籍贯、何时中的举人、家中情形等。杨文岳对答如流,言谈举止颇有些江南士子的文雅之气,又带着初入官场的谨慎与热忱。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大亮,衙署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张绥之看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个看似寻常的雪后清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寻常的开始。这位新来的杨主簿,其热情周到背后,是否也藏着些什么?而昨夜那场覆盖了整个京城的暴雪之下,又是否掩盖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暂时压下。无论如何,眼前的公务才是正经。他吩咐杨文岳将一些旧的卷宗归类整理,自己则开始批阅今日新送来的公文。推官厅内,炭火噼啪,笔墨声沙沙,一派井然有序的景象。
推官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张绥之就着杨文岳带来的那盅尚且温热的冰糖燕窝粥,又拈起一块精致的梅花豆沙酥,细细品尝着。这“一品斋”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酥皮层次分明,入口即化,豆沙馅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他一边吃,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新来的主簿,随口问道:
“杨主簿年纪轻轻,便已能在这顺天府担任主簿,想必是科场得意?不知是何时中的举?或是进士及第?” 他观杨文岳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像是读过不少书的。
杨文岳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诚恳:“张大人谬赞了,下官惭愧,实在汗颜。不瞒大人,下官……连秀才的功名都未曾考取过。”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坦然道:“下官乃是浙江绍兴人士,弘治十八年生人。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奈何幼时家道中落,无力延请名师,自己又资质鲁钝,几次童试都名落孙山。后来便断了科举的念头,只在老家帮人抄抄书、代写些书信度日,偶尔也帮县衙整理些旧档文书,勉强糊口罢了。今番能来顺天府任职,实在是……实在是机缘巧合,蒙吏部一位远房叔父抬举,才得了这个缺。学问之事,在下官面前,实不敢提。”
张绥之听了,倒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对方至少是个秀才甚至举人出身,没想到竟是白身入仕。弘治十八年,那比自己大了两岁。他生于正德二年的丽江,如今虚岁十九,对方应是二十一了。见杨文岳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反而心生几分好感,笑道:“原来如此。杨大哥年长我两岁,我当称你一声兄长才是。功名虽重,但实务经验更为可贵。能在县衙历练,熟知文书档案、刑名律例,正是我顺天府急需的人才。杨大哥不必过谦。”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还夹杂着拍打积雪的“噗噗”声。帘子一掀,一股冷气涌入,只见捕头老王带着几个得力捕快,以及几名书吏,缩着脖子,搓着手,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一个个冻得鼻尖通红,眉毛、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哎呦喂!冻死个人了!”老王一进门就咋呼起来,凑到炭火盆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烤着火,嘴里不停唠叨,“这鬼天气,雪都快埋到大腿根了!咱们这些靠两条腿走路的,简直是寸步难行!还是张大人您舒坦,骑着高头大马,嘚儿驾嘚儿驾就到了!”他这话带着几分戏谑,却并无恶意,显然是熟络之下的玩笑。
张绥之这才恍然,自己骑马而来,确实比他们步行轻松太多,不禁失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明日若雪未化,我让门房备几顶暖轿接你们。”
老王哈哈一笑,目光一转,看到了站在张绥之身旁、有些拘谨的杨文岳,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抱拳洪声道:“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杨主簿吧?哎呀呀!果然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学问人!欢迎欢迎!以后咱们就是一口锅里抡马勺的兄弟了!有啥事,尽管吩咐!顺天府这块地界,我老王熟!”
杨文岳连忙躬身还礼,态度谦逊:“王捕头言重了,卑职初来乍到,诸多事务不熟,日后还需王捕头及诸位同僚多多指点、提携才是。”
张绥之笑着打断这没完没了的寒暄:“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套。杨主簿今日初来,你们想必也都没正经吃早饭,冻了一路。正好,我做东,咱们去衙门口‘李记’汤饼铺子搓一顿,既给杨主簿接风,也让大家伙儿暖暖身子,松快松快!”
众人闻言,顿时欢呼起来。“李记”的羊肉汤饼和炙烤羊肉可是附近一绝,在这大雪天里,没有比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汤更熨帖的了。
一行人簇拥着张绥之和杨文岳,喧闹着出了衙门,踏着积雪,走向不远处的“李记”铺子。铺子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帘,掀开进去,一股混合着羊肉香气、面饼焦香和葱花香的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跑堂的小二显然认得这几位顺天府的爷,脸上堆着笑,熟络地将他们引到里面一张靠火炉的大桌子旁。
很快,大碗的奶白色羊肉汤、烙得金黄焦脆的芝麻烧饼、一大盘切得薄薄的炙烤羊肋排、几样清爽的腌菜便摆满了桌子。众人围坐,也顾不上什么官仪,纷纷动筷,吃得满头大汗,气氛热烈。
席间,话题多是衙门里的趣事、街面上的见闻。张绥之想起朱禧君昨晚提及的采花贼传闻,便问老王:“老王,前几日听说南城一带闹采花贼,专挑夜里独行的女子下手,咱们顺天府的兄弟查得怎么样了?可有线索?”
老王正撕扯着一块羊排,闻言抹了把嘴上的油,叹气道:“大人,别提了!这类案子最是难办!苦主多是女子,顾及名声,往往不敢声张,即便报了案,也语焉不详。贼人又狡猾,来去如风,专挑夜深人静、无人之处下手,几乎不留痕迹。兄弟们蹲了几夜,连个鬼影子都没摸着。唉,怕是又成一桩悬案喽!”
这时,老王几杯热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又笑着对坐在他旁边的杨文岳道:“杨老弟,你初来京城,怕是还不知道吧?咱们张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不仅是破案如神,深得圣心,更是……嘿嘿,”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永淳长公主殿下的意中人!未来的驸马爷!你知道永淳长公主吗?那可是陛下最疼爱的姐姐,真正的金枝玉叶!”
杨文岳一脸茫然,显然对京中权贵知之甚少,老实摇头:“卑职……卑职孤陋寡闻,确实不知。”
老王一副“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的夸张表情,正要大肆宣扬一番,却被张绥之笑着用筷子虚点了一下:“老王!就你话多!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莫要吓着杨主簿。”
众人一阵哄笑,话题不知怎的,又转到了某些达官贵人的后院趣闻、哪家侯爷新纳了美妾、哪家尚书之子在青楼一掷千金之类的八卦上。杨文岳大多只是听着,偶尔附和两句,显得颇为拘谨,但眼神却不时悄悄观察着在座诸人,尤其是主位上的张绥之。
就在众人酒足饭饱,身上暖意融融,准备结账回衙之时,铺子的棉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顺天府的衙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喊道:
“张……张大人!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喧闹的铺子瞬间安静下来。张绥之眉头一皱,放下筷子,沉声道:“慌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喘着粗气,指着西边方向,语无伦次地道:“是……是西郊!梅坞!那个……那个最大的庄园,‘钱府’!死……死人了!是命案!听说……死得特别邪乎!庄子上的人……都快吓疯了!府尹大人已经知道了,让……让您赶紧带人过去勘验!”
“西郊梅坞?钱府?”张绥之心中一凛。梅坞是西郊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多有富商巨贾修建别业庄园,这“钱府”他亦有耳闻,主人似乎是个姓钱的豪商,家资巨万。命案本就棘手,更何况是在这等豪富之家,又是在年关将近、大雪封路之时!
“死得邪乎?怎么个邪乎法?”捕头老王腾地站起来,急声问道。
那报信的衙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具体……具体小的也不清楚,是庄子上的人跑来报的官,说是……说是像被……被狐妖索命!房间里有狐狸叫,还有……还有好大的狐狸影子!钱老爷他……他死状极惨!现在庄子里人心惶惶,都说……都说是狐仙作祟!”
“狐妖?” 铺子里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和一丝惊惧的神色。在这崇尚理学的时代,妖邪之说虽在民间流传,但于官面上,却是极为忌讳的。
张绥之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立刻起身,对老王等人下令:“都别吃了!老王,你立刻点齐仵作、画师,带上验尸格目、工具!杨主簿,你随我同去,负责记录现场情形!其他人,立刻回衙门准备车马、绳索、灯烛!一炷香后,衙门口集合,即刻前往西郊梅坞!”
“是!大人!” 众人见张绥之神色严肃,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刚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紧张忙碌。
张绥之走出温暖的汤饼铺,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抬头望向西边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狐妖索命?他自然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但命案现场必有蹊跷。这新年伊始的大雪之日,一桩发生在豪富之家的诡异命案,恐怕要将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卷入一场新的风波之中了。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杨文岳,心中暗道:这位新来的主簿,上任第一天,就要面临如此棘手的案子,倒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当张绥之与杨文岳等人马不停蹄地赶到西郊钱府时,现场已被顺天府先期抵达的衙役封锁。厚重的棉布门帘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隔绝了内外。一踏入钱府,一股混杂着浓烈血腥气、暖阁余温、名贵熏香、残存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骚臭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死者钱德昌的卧房内,景象诡异。巨大的青铜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余温尚存,将偌大的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与窗外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死寂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这份温暖之下,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钱德昌倒在铺着名贵波斯地毯的卧榻上,早已气绝身亡。他的胸前,一道伤口触目惊心——极细,却深得出奇,皮肉翻卷,鲜血浸透了昂贵的寝衣,也染红了身下的锦被。这伤口的形状,绝非寻常刀剑所致,倒像是被某种尖锐的兽爪瞬间划开。
空气中,血腥气、酒气、暖香与那丝诡异的骚臭混合在一起。张绥之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窗台、墙角这些不易察觉的阴影里,他发现了几点几乎难以察arange的白色粉末残留。而卧榻近旁的地毯上,赫然有几撮乌黑色的、显然是刚脱落不久的狐狸毛。
“大人,”捕头老王低声道,“这……太邪门了。”
这时,卧榻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钱德昌最宠爱的侍妾绿珠,身着单薄的纱裙,正悠悠转醒。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恐。
张绥之示意衙役不必惊扰,亲自上前,温言问道:“姑娘,你醒了?别怕,我们是顺天府的官差,来查案子的。你叫什么名字?”
绿珠定了定神,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颤抖:“小……小女子绿珠……”
“绿珠姑娘,”张绥之柔声道,“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绿珠闭上眼睛,仿佛又陷入了那场噩梦,身体不住地颤抖,断断续续地回忆道:“我……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夜里……老爷他……他正在房里……后来……后来我听到房梁上传来一阵笑声……很冷,很吓人……然后……然后那只瓷狐狸就自己掉下来了……摔碎了……接着……接着就有白烟冒出来……好多好多狐狸的影子在烟雾里窜……还……还有一声特别可怕的狐狸叫……然后……然后窗户那边……有一双……一双红色的眼睛……盯着我们……老爷他……他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泣不成声。
张绥之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你说那只狐狸,是什么样子的?那双眼睛,真的很红吗?”
绿珠点了点头,泪水涟涟:“是的……像……像两团烧着的火……它就那么盯着老爷……然后……然后老爷就……”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的?”张绥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是三更天吗?我听人说,那时你听到了打更声。”
绿珠茫然地抬起头:“三更?对……对,我记得……我当时心里害怕,就数着更声……”
然而,仵作的验尸报告很快送到了张绥之手中。报告显示,钱德昌的尸温、尸斑以及胃内容物消化程度都表明,其死亡时间应在二更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前后,而非三更。
这是一个关键的矛盾点。炭盆里的火虽旺,但根据炭块的消耗程度和灰烬状态,也佐证了仵作的判断,房间内的温暖并非持续了一整夜。那么,侍妾绿珠为何坚称是在三更时分听到的动静?是迷香让她产生了时间错乱,还是……她在刻意撒谎,试图掩盖真正的行凶时间,为自己或同谋制造不在场证明?
张绥之的眉头紧锁。他看向一旁垂手站立、神色惊恐的钱府管家钱忠,以及闻讯赶来的更夫、扫雪工头目和送炭的卖炭翁。
外围人员的证词,却意外地严丝合缝,共同构筑了一个“雪夜无外人入侵”的完美闭环。
更夫信誓旦旦地表示,二更天他巡逻至此,一切正常,未闻任何异响。他强调,大雪是从一更末(晚上八点左右)才开始下大的,雪势汹涌,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一片,别说人,连狗的脚印都会被瞬间覆盖。
扫雪工头目则说,天未亮他就带着人来清扫主路积雪,扫出一条通路,期间未见任何可疑脚印或车辙。这恰好印证了更夫的说法,雪是半夜才开始下大的,完美地抹去了凶手的来去痕迹。
卖炭翁则回忆,前日下午他亲自送炭至钱府后门,由管家钱忠亲自接收。他还哭丧着脸说,老爷近年深居简出,只爱美酒佳人,怕是……怕是因此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狐妖索命。他还证实,那侍妾绿珠,是约莫半月前由人介绍进府的,说是个能歌善舞的孤女,背景如何,他也不甚清楚。
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这是一桩无法追查的“狐妖作祟”悬案。时间、地点、人物、环境,所有线索都完美地排除了外部凶手的可能。
但张绥之凭直觉感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一个完美的密室,一个无法追踪的凶手,一群口径一致的证人……这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或者,所有人都被同一个谎言所蒙蔽。
他看向侍妾绿珠,这个在恐惧中依然不忘为自己争取时间的美丽女子,心中的嫌疑愈发浓重。她要么是受到了某种迷药的蒙蔽,导致时间感知错乱;要么,她就是这一切的参与者,甚至是主谋。
“好了。”张绥之收起验尸报告,环视众人,沉声道,“本官初来乍到,有些事还需厘清。为了不影响各位休息,也为了查清真相,从现在起,绿珠姑娘、钱管家、更夫、扫雪工头目,还有卖炭翁,都请各自回房,没有本官或王捕头的传唤,不许离开,不许互通消息。我们会分别问话。”
张绥之并未被外围人员严丝合缝的证词所迷惑。相反,这完美的闭环恰恰暴露了人为编织的痕迹。他将绿珠、管家钱忠、更夫、扫雪工头目以及卖炭翁一一分开,带入不同的房间进行隔离问话。他的首要目标,是那位声称在三更时分听到异响的侍妾,绿珠。
绿珠的房间被临时安排在钱府一处偏僻的跨院,由一名女衙役看守。当张绥之踏入时,她正蜷缩在一张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张绥之也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淡淡的安神香薰味道。
“绿珠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张绥之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温和,试图让她放松警惕,“关于昨晚的事,我还有几个细节想向你确认。”
绿珠怯生生地抬起头,美丽的脸庞上泪痕未干,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大……大人……”
“你之前说,你是在三更天,听到了打更声后,才听到房梁上的狐笑和后续的异响,对吗?”张绥之开门见山,直指核心矛盾。
绿珠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是的……大人。我……我当时吓得要死,但那梆子声……一更、二更、三更……我记得清清楚楚,老爷他……就是在三更梆子响过之后……”
“你确定是三更梆子?”张绥之的语气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着她,“绿珠姑娘,仵作和炭盆的灰烬都表明,钱老爷的死亡时间,是在二更天。那时,更夫的梆子,只打到二更。你为何会听到三更的梆子声?”
这一问题如同一记重锤,敲在绿珠心头。她浑身一颤,眼神中的恐惧更深了,但回答却依旧坚定:“我……我不知道……或许是……或许是那时我太害怕,迷迷糊糊的……记错了……可那笑声,那狐狸的叫声,我真的听到了!”
张绥之没有再逼问时间,而是换了个角度:“那你再仔细想想,你听到的那只狐狸的笑声,是什么样的?”
提到这个,绿珠的恐惧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她脸上露出极度嫌恶和后怕的表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那笑声……太可怕了……不像活物……尖尖的,细细的,像是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是……像是风穿过枯骨发出的声音……飘忽不定,一会儿在房梁,一会儿在耳边……”她痛苦地抱住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张绥之静静地听着。她的描述详尽而生动,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不似作伪。一个被吓坏了的弱女子,在极度惊恐下产生时间感知的偏差,似乎比她精心策划一场完美谋杀并完美说谎,要来得更合理一些。他初步判断,绿珠可能并非主谋,更像是一个被利用、被误导,甚至可能自己也陷入某种幻觉的受害者。她的时间线错误,或许是因为某种药物,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精神刺激。
告别绿珠,张绥之又依次询问了其他人。更夫钱大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五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他表现得异常激动和委屈,赌咒发誓说自己干了三十年的更夫,从未错过一刻,更不可能听错梆子声。他撸起袖子,指着自己的耳朵,信誓旦旦:“大人您瞧,我这耳朵灵得很!三更的梆子,我敲得比谁都响,绕着府里走了三圈,一切正常!那雪下得再大,我这‘顺风耳’也听得真真的!”
扫雪的几名工头和工友则口径一致,他们描述着天未亮时那片一望无际、平整如镜的雪地,强调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再无任何外来痕迹。他们朴实无华的语言和惊恐惋惜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庄户人。
最后,张绥之见到了钱府管家钱忠。钱忠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明,此刻却是一脸悲戚。他证实了卖炭翁的说法,钱德昌近来确实因纵欲过度,身体多有不适,深居简出。对于绿珠,他则表示是老爷前些日子心血来潮,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底细如何,他这个做管家的也不便过问。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现了对主子的忠心,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所有问话结束,张绥之走出钱府,心中疑云更甚。线索似乎都断了,但又处处透着诡异。
回到临时搭建的验尸棚,仵作正在收拾器具。一名眼尖的衙役在清理卧房暖炉的灰烬时,忽然有了发现。“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张绥之走过去,只见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中,埋着一点未曾燃尽的、暗紫色的香块。他小心地将其夹出,放在鼻下轻嗅。一股极淡的、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既非普通的安神香,也非催情香,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几种他从未闻过的、极为昂贵的香料气息。
“钱府有这种香吗?”张绥之问管家钱忠。
钱忠看了一眼,点头道:“回大人,有的。老爷喜好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库房里这类香料存货极多,都是从南洋商人手里买来的,说是能静心安神。”
张绥之又取了几块钱府库房里取来的同款香块,与灰烬中的那块放在一起对比。从外观上看,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暗紫色的块状物,质地坚硬。
杨文岳在一旁凑趣道:“大人,这香块都差不多,看来就是同一种了。许是老爷睡前点的,燃尽了也没什么稀奇。”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而清亮的女声在棚外响起:“张大人!张绥之!”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来人身着一身劲装的绯色飞鱼服,身姿矫健,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英气逼人的俏脸。正是靖影司的掌内卫房佥事,代号“幽荼”的徐舒月!她腰间配刀,神情焦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徐千户,你……”张绥之有些意外她的到来。
徐舒月一把抓住张绥之的胳膊,语气急促地说道:“出大事了!德清公主府!她……她最小的那个女儿,林可念,年方十七,就在半个时辰前,在自己房里……被一只‘狐妖’给抓走了!满屋子都是狐狸毛,门窗完好,跟钱府这案子……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此言一出,满棚皆惊。杨文岳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老王等捕快也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疲惫变成了骇然。德清公主,那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她的女儿竟也……?
张绥之心中一沉。两起手法如出一辙的“狐妖索命”案,发生在同一日,受害者一为豪商,一为宗室郡主之女。这绝不再是简单的巧合,背后必然牵扯着一个庞大的、有组织的势力。钱府现场的香块,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愈发可疑。
“保护好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张绥之立刻下令。他转向徐舒月,迅速低语几句,将现场发现的香块取出几块,连同钱府库房里的样品一并交给她:“徐千户,此事干系重大,你立刻带人将这些香块送到靖影司,交给‘璇玑’佥事,让她动用所有力量,务必查出这几块香料的成分有何不同!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是!”徐舒月接过香块,不敢耽搁,转身疾驰而去。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看向老王:“老王,点齐二十名精干的弟兄,备好快马,随我立刻前往德清公主府!”
“得嘞!”老王大声应道,脸上的惊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战意。他知道,这案子,越来越有嚼头了。
一行人再次上马,这一次,目标直指京城另一端的德清公主府。马蹄踏碎街角的残雪,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印记。张绥之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钱府,那里仿佛仍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风雪中怨毒地注视着这一切。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而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