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险队在草原边缘与那些神秘骑手的对峙,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暮色渐深,南十字星开始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晰起来,那些骑着矮种马、身形矫健的土人,最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起伏的草浪与沉沉的夜色之中,没有发动攻击,也没有试图靠近交流。
这短暂的、充满张力的平静,并未让赵千总放松警惕。他下令探险队在临时营地外围布设了简易的绊索和警铃,士兵们分成三班,彻夜持械警戒,篝火也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几处,且尽量压低火势。整个夜晚,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紧张状态,远处草原深处偶尔传来的、分不清是野兽还是土人的声响,都会让守夜的士兵瞬间绷紧身体。
方以智却几乎一夜未眠。借着微弱的篝火光芒,他不停地整理和补充着日记与图册。他详细描绘了那些草原土人的外貌特征、乘骑的马匹(他注意到那些马匹体型不大,但看起来颇为强健)、使用的武器(主要是长矛和一种奇怪的、扁平的木质投掷器),以及他们出现和消失的方式。“其来去如风,不类海边林中之民,似更善驰骋,组织亦似更严……观其行止,似在监视,而非即刻搏杀,或可与之沟通,然需极度谨慎……”他在笔记中写道。同时,他也将这片广阔草原的地理位置、土壤状况、水源分布尽可能详细地标注在地图上。这片草原的发现,意味着新金陵镇未来扩张的另一个可能方向,其价值或许远超金矿。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赵千总决定不再深入草原冒险。那些神出鬼没的骑手让他深感不安,在敌情不明、兵力有限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对方的领地风险太大。他召集众人,宣布了新的计划:“转向东北方向,沿那条大河(他们之前渡过的那条河的上游)折返,探查河流沿岸情况,争取找到一条更容易通行、或许能通往海岸的新路线。”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希望又带来巨大压力的草原,重新钻入茂密的、沿着河岸生长的森林。与内陆深处那种纯粹的原始荒野不同,河岸森林虽然依旧茂密,但有了明确的水源指引,行进的目标感强了许多,士气也略微回升。
行程变得单调而重复,日复一日地沿着蜿蜒的河岸跋涉,记录地貌,躲避毒虫,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危险。那几名心存淘金幻想的移民,在经历了同伴溺亡、草原对峙的惊吓后,也彻底老实下来,只求能活着回到廷扬堡。
转折发生在离开草原后的第五天下午。队伍在一处河湾稍事休整,几名士兵和移民被派去附近林中寻找干柴和可食用的块茎。突然,林间传来一声惊叫,并非遭遇危险的恐惧,而是带着难以置信的讶异。
“赵将军!方学士!你们快来看!这树……这树在流血!”
赵千总和方以智立刻带人赶了过去。只见一名年轻士兵正指着一棵形态奇特的树木,脸上满是惊疑。那棵树并不算特别高大,树皮呈灰褐色,树叶是椭圆形的,三片一组。而此刻,树干上有一道明显的、被砍柴刀无意中划开的口子,正从那伤口处,缓缓渗出一种粘稠的、乳白色的汁液,顺着树皮流淌下来,确实像是树木在流血。
“莫要惊慌!”方以智喝止了骚动,他走上前,仔细观察着那乳白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树枝蘸取了一点,拉拽之下,竟能拉出细长的丝线,弹性十足。他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石灰的气味。
“此非血,乃树液。”方以智向围拢过来的众人解释,但他眉头微蹙,显然也在思索,“只是……如此粘稠、富有弹性之树液,学生前所未见。李匠头,你来看看?”他招呼那位精通矿藏和材料的格物院匠人。
李匠头年约四旬,面色黝黑,手掌粗糙,他上前接过树枝,仔细捻动、拉伸那乳白色液体,又看了看树皮的纹理和树叶形状,沉吟道:“方学士,此物确实奇特。依小的看,不似寻常树脂。您看,”他用力将粘液在两根手指间搓动,粘液变得有些发粘,“韧性极佳,且似乎……防水?”他注意到滴落在叶片上的液滴,并未像水一样迅速浸润开。
方以智眼睛一亮,立刻从随身的背囊中取出一块粗麻布,将一些树液涂抹在上面。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滴水上去,水珠果然在涂抹了树液的地方滚动,难以渗透。
“防水!确实防水!”方以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格物院诸多项目中遇到的难题——蒸汽机的气缸密封、马车车轮的减震、士兵雨具的改良……这种奇特的、弹性的、似乎还能防水的材料,或许……或许有大用!
“快!记下此树形态、所在位置!”方以智连忙吩咐随行的学员,“多取一些这种汁液,用油纸包好,注意别沾到身上,不知是否有毒。”他又对李匠头说,“李匠头,试着多收集一些,看看凝固后性状如何。”
整个探险队的气氛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活跃起来。虽然不确定这东西具体能做什么,但方学士和格物院匠人的重视,让他们感觉这趟艰辛的旅程似乎有了新的、不同于寻找金矿的收获。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沿着河岸又发现了不少同样的树木。方以智和李匠头进行了更多的试验:他们将树液涂抹在靴子和布料上,发现其干燥后形成一层有弹性的薄膜,确实能有效防水;他们将树液加热,发现其会变软、发粘,冷却后又能恢复一定的弹性;他们甚至尝试将树液与少量炭粉混合,得到了一种更具韧性的黑色物质。
“此物……或许可称为‘橡胶’。”方以智在他的笔记中郑重地写下了这个名字,并根据其特性,初步记录了几种可能的应用猜想:“若能解决其遇热发粘、遇冷变硬之弊,或可用于密封器件,如蒸汽活塞之垫圈;其弹性或可用于马车减震;其防水性可制雨布、水囊……”
他将这些试验记录、猜想,连同精心收集的橡胶样本、树木的素描和标本,以及标注了发现地点的地图,整理成一个单独的包裹。这个包裹的重要性,在他心中,已然超过了那些未能找到的金砂。
当探险队历经一个多月的艰辛,损失了三人(一人溺亡,两人因伤病不治),带着满身的疲惫、被荆棘划破的衣衫,以及远比出发时丰富得多的地理、生物信息,终于远远望见廷扬堡那简陋的棱堡轮廓时,所有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沈廷扬亲自出堡迎接。他看着这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眼神坚毅的队伍,心中百感交集。他首先听取了赵千总关于草原骑手和沿途风险的汇报,神色凝重。但当方以智将那个关于“橡胶”的包裹郑重呈上,并详细汇报了其奇特性能和潜在价值时,沈廷扬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树汁”,其长远意义,可能真的不亚于一座金矿。金矿只能带来财富,而这种新材料,或许能带来技术的革新。
“立刻安排船只!将此物连同方学士的详细报告,以最快速度,走加急通道,送往北京格物院,直呈宋应星院长与陛下!”沈廷扬毫不犹豫地下令,“方学士,你之功绩,本将会一并呈报!”
一艘准备返航运送补给的小型快船,承载着来自澳洲内陆的第一份“特殊礼物”,升帆起航,驶向茫茫大海,也驶向了一个即将被这种弹性物质所改变的工业未来。新金陵镇的困境依旧,但希望的种子,已然在艰难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