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娘与崔琰耗费数日心血，字斟句酌，终于将合作契约的草案拟好。厚厚一叠文书，汉文与佛郎机文并列，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尤其针对技术保护、人员安全、利润分成、争议仲裁等关键处，设下了层层保障。
王明柱仔细审阅后，心中甚慰。他让福伯备了份体面的礼物，连同契约草案，先送往怀远驿卡洛斯处，约定三日后在王府正式会面商谈。
这日清晨，王明柱正在新工坊查看新添置的梳麻机运转情况，林红缨又匆匆找来，神色比前次更为凝重。
“相公，昨夜我们的人在田庄外蹲守，果然又见到了那伙江湖人！”林红缨压低声音，“这次他们没靠近，只在远处土坡上了望，约莫有六七人，身形利落，带着家伙。我亲自带人悄悄摸上去，他们警觉得很，立刻散了，没追上。但捡到了这个。”
她递上一块深灰色的粗布碎片，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襟上割下的，布料普通，但上面用极淡的墨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一个简化的鸟形。
“这不是中原常见的江湖标记。”林红缨道，“我爹当年走镖，见识过一些南边寨子的私记，有点类似，但又不全像。”
南边？王明柱接过布片，眉头紧锁。江南织造局的残余？还是与卡洛斯有关的新势力？亦或是单纯的流匪？
“加强防备，尤其是田庄和工坊的夜间巡逻。让弟兄们眼睛放亮点，但暂时不要主动冲突，以免打草惊蛇。”王明柱吩咐道，“另外，想法子查查这个标记的来历。”
“明白！”林红缨领命而去。
王明柱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合作在即，暗处的窥伺却未停止，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午后，他回到府中，打算去书房再推敲一下谈判的细节，却见周婉娘从内院出来，身边跟着梅香和秋菊，三人面色都有些严肃。
“婉娘，怎么了？”王明柱问道。
周婉娘示意梅香说。梅香温婉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相公，今日我与秋菊妹妹整理药庐药材，发现库存的几味驱瘴防疫、治疗外伤的药材，消耗比预想的快了许多。细细核对了近期取用记录，除了府中常备和工坊应急所需，并无异常大量支出。可药材……确实少了。”
秋菊补充道，声音清冷：“少了的多是药性较强、可用于麻痹或止血的药材。存放之处并无外力破坏痕迹，像是……被人少量多次取走的。”
王明柱心中一凛。府中进贼了？还是……有内鬼？
“何时发现的？最后一次清点是什么时候？”他沉声问。
“约莫五六日前清点过一次，那时尚无异样。”梅香答道，“今日是因秋菊妹妹想配一批新的解毒散，才发现几味主药存量不对。”
五六日前……正是卡洛斯的合作文书送来，他们开始紧张筹备的时候。时间点有些巧合。
“此事不要声张。”王明柱快速做出决定，“婉娘，你暗中查一下近期府中人员出入和采买记录，尤其是与药材相关的。梅香，秋菊，你们重新整理药庐，做好标记，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物品缺失。此事暗中进行，莫要惊动太多人。”
“是。”三女应下。
王明柱走进书房，关上门，独自思索。田庄外的可疑江湖人，药庐失窃的药材……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隐隐指向某种潜在的威胁。是针对即将到来的合作？还是江南方面的残余报复？或者，是京城里其他眼红王家崛起的势力？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他走到书案旁，拉开一个暗格，里面是苏静蓉平时传递消息用的特殊纸张和炭笔。他快速写了几行字，放回原处。苏静蓉自会看到。
做完这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那份契约草案上。无论暗处有什么，明面上的路必须一步步走稳。与卡洛斯的合作，是王家迈向更广阔天地的关键一步，绝不能因潜在的威胁而自乱阵脚。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会面之日，王府前厅布置得庄重而不失雅致。卡洛斯在里希特的陪同下准时到来。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佛郎机式礼服，深色外套，雪白蕾丝领巾，显得颇为郑重。
寒暄过后，双方分宾主落座。王明柱示意福伯将那份详尽的契约草案递给卡洛斯。
“卡洛斯先生，这是根据贵方意向草拟的合作契约，请过目。”王明柱语气平和。
卡洛斯接过厚厚的文书，先是惊讶于其篇幅与细致，随即戴上眼镜，与身旁一位同样卷发褐目、像是随行文书的人低声讨论起来。里希特则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神情轻松，显然乐见其成。
厅内一时安静，只有卡洛斯翻动纸张和低声交谈的声音。王婉柱耐心等待着，周婉娘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沉静。
约莫一炷香后，卡洛斯抬起头，摘下眼镜，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赞赏，也有一丝为难。
“王，我的朋友，”卡洛斯用生硬的官话说道，“你的这份契约……非常详细，考虑得非常周全。许多我未曾想到的问题，里面都有了约定。这让我看到了你的诚意和……智慧。”
他顿了顿，指着几处条款：“不过，关于技术部件的描述和限制，以及利润分成的稽核方式，是否……可以再商议？我们佛郎机商人，最重信誉，或许不必如此……繁琐？”
王明柱早有准备，微笑道：“卡洛斯先生，正因为重视信誉与长久的合作，才需要将一切约定得清晰明白，避免日后可能产生的误解与纠纷。这些条款并非不信任，而是为了保障我们双方的利益。技术是我王家工坊的根本，这一点，我想卡洛斯先生能够理解。至于稽核，公平透明，对双方都是好事。”
他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既给了对方台阶，又牢牢守住了底线。
卡洛斯与他的文书又低声商议了片刻，最终，卡洛斯叹了口气，笑道：“王，你说服了我。这份契约，体现了你的谨慎与远见。我想，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讨论细节。不过，关于首次订购布匹的交货时间，以及技术图纸的交付方式，我希望能够更明确一些……”
谈判进入了实质性的讨价还价阶段。王明柱与卡洛斯就几个关键点进行了反复磋商，周婉娘偶尔会在王明柱的示意下，补充一些关于原料、运输、支付周期的具体意见，条理清晰，数据准确，让卡洛斯频频侧目。
最终，在里希特的斡旋下，双方就大部分条款达成了初步一致。约定首次布匹订单分批交货，技术部件与基础图纸在收到首期款项后交付，契约正式签署前，需最终确认文本。
送走卡洛斯和里希特，王明柱与周婉娘回到书房，都松了口气。第一轮正式谈判，算是开了个好头。
“这卡洛斯，虽然试图争取更宽松的条款，但大体上还算讲理。”周婉娘道。
“毕竟是做大生意的，知道规矩的重要性。”王明柱道，“不过，契约未最终落笔，便不算定数。婉娘，接下来与崔先生一起，将今日商议修改之处尽快整理进去，形成最终文本。另外……”
他压低声音：“府中药材失窃和田庄外的人，让我有些不安。在最终签约前，务必加强戒备。我让红缨再多调些可靠人手过来。”
周婉娘神色一凛，点头应下。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书房一角。合作曙光在前，但王明柱心中清楚，越是接近成功，越要警惕暗处的潮涌。他望向窗外，目光深邃。这场商战，远未到松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