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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葬 > 第283章 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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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头病了。

说是前两日在河滩吹了风,寒气入了骨。他躺在泊在芦苇荡的小船里,裹着发硬的棉被,一阵阵发冷,额头却烫得吓人。偶尔清醒时,浑浊的眼睛望着船舱顶,嘴唇翕动,含混地念叨着:“……船……火……别上来……”

没人去请大夫。老鱼头在这世上似乎没了亲人,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他的船和网为伴。只有阿青,每天会用一个陶罐,从济世堂装些林老先生配的祛寒药汤,小心翼翼地端到河边。

她不敢上那条摇晃的小船,只能站在浅水里,踮着脚,把陶罐放在船头。老鱼头有时昏睡着,有时醒着,看见她,也不说话,只是艰难地挪动身子,伸出枯柴般的手,颤抖着捧起陶罐,小口小口地喝。药汁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往下淌。

喝完了,他把陶罐推回船头,看着阿青,眼神复杂。有一次,他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那骨头……不是一个人……”

阿青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她看着老鱼头重新蜷缩进被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便默默拿起空陶罐,转身离开。

镇上关于那具白骨的议论,淡了些,但没停。有人说那是几十年前被仇家沉河的某个帮会头目,有人说那是当年造船时活祭的工匠,越传越邪乎。张头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上报了几天,上面也没个准信,只让他“妥善保管,等候查验”。那卷草席,就只能暂时放在镇公所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里,像个被遗忘的禁忌。

赵老头又来找过林老先生一次。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里的执拗却没减。

“林大夫,我打听过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当年‘漕运十三帮’散伙前,那艘‘镇河母船’最后一段航程,是从北边运一批药材和绸缎南下,船上的管事、伙计、护卫,加上搭船的客人,有名有姓记在临河镇商会底账上的,就有四十七人!”

四十七人。阿青正在一旁分拣药材,听到这个数字,手指停顿了一下。她想起了那截黑木头里掉出来的,只是一具白骨。

“船沉了,这些人……”林老先生沉吟道。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赵老头语气激动起来,“除了极少数当时没在船上的,大部分都……都跟着船没了!官府当年也查过,乱糟糟的,最后不了了之。可那些人的家眷呢?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几十年?”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毛边纸,小心展开,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誊抄的一份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籍贯和身份。

“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商会老账房后人那里抄来的,当年那艘船核定搭载的人员名册。”赵老头把名单递给林老先生看,手有些抖,“林大夫,您说……河滩上那具骨头,会不会……会不会就是这上面的某一个?”

林老先生看着那份沉重的名单,沉默了。四十七个名字,代表四十七个被运河吞没的生命,和背后至少四十七个家庭的破碎与漫长的等待。

阿青放下手里的药材,走过去,看着那份名单。上面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那一个个墨团,在她眼里,仿佛有了重量。

她拿出自己的册子,翻到新的一页,看着赵老头。

赵老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这个,王长贵,舵工,沧州人。”又指另一个,“李秀娥,搭船的妇人,带着个孩子,说是去杭州寻亲……”

他一个一个地念,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祭奠。阿青就在自己的册子上,用炭笔,笨拙而认真地,记下那些她能勉强写出的名字:王长贵,李秀娥,赵永福……

她写得很慢,一个名字往往要描好几遍。林老先生和赵老头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人催促。屋子里只有炭笔划过草纸的沙沙声,和赵老头念名字时那沉郁的语调。

写了十来个名字,阿青的手腕就酸了。册子上歪歪扭扭地排着两列陌生的名字,像两排沉默的墓碑。

赵老头念不下去了,他把名单重新折好,小心地收进怀里,像是收着一捧滚烫的灰烬。

“四十七个……”他喃喃道,眼眶有些湿润,“我这镇志,该怎么补?难道就写‘某年某月,镇河母船沉没,四十七人罹难,尸骨无存’?”

林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以对。

赵老头佝偻着背走了,背影比来时更加苍老。

阿青看着册子上新添的名字,又翻到前面,看着“小草”、“沈文澜”……这些新的,旧的,有名的,无名的,都沉在这条河里。

她合上册子,走到济世堂门口。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掉的布。上游修铁路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固执地敲打着耳膜。

街上,一个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吆喝声有气无力。几个孩子追逐打闹,跑向码头方向。他们的笑声清脆,与这沉郁的镇子格格不入。

阿青看见石头蹲在街对面的墙角,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他抬起头,看见阿青,立刻低下头,把地上的划痕用脚抹掉。

阿青走过去。

石头闷声说:“我爹……又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总对着西边河岔口发呆。”

阿青没说话,只是把册子递过去,翻到写着“小草”和那几十个新名字的那一页。

石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了很久。他不认识几个,但他认得“小草”。他的手指在那两个字上摸了摸,然后抬起头,看着阿青,眼睛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光:“我……我想学写字。”

阿青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把炭笔掰了一半,递给石头。

石头接过那半截炭笔,像握着什么宝贝,紧紧攥在手心。

远处,小火轮和驳船还停在小河湾,黑木头的残骸依旧歪在岸边,无人理会。风吹过河面,带来潮湿的水汽和远方持续的轰鸣。

阿青觉得,那轰鸣声,好像比以前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