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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河葬 > 第282章 问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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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具白骨被老鱼头用一块破旧的苦布盖着,暂时放在了河滩高处的柳树下。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压在了所有看见它的人心上。

衙门的人到底没敢直接把骨头扔了。高个子官差让人去镇上找了张破草席,勉强裹了,派两个脸色发白的年轻差役抬着,往镇公所去。他们走得很快,仿佛那草席里裹着的是烧红的炭。

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脸上带着惊悸和一种说不清的兴奋。河滩上很快空了,只剩下那截巨大的、断裂的黑木头残骸歪在岸边,像一头死去的怪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赵老头没跟着去镇公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望着那黑木头,先前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追寻的是承载着荣光记忆的“镇河母船”,而不是一口装着无名白骨的棺材。

老鱼头把船划回芦苇荡深处,坐在船头,望着河水,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阿青在河坡上站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她看着空荡荡的河滩,看着那截黑木头,又看了看柳树下白骨曾经停留的地方。风吹过来,带着河水和新翻淤泥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焦糊气。

她转身,没有回济世堂,而是往镇公所走去。

镇公所门口围了些人,比河滩上的人少,但神情更凝重。张头也在,眉头拧得死紧,正跟那两个抬骨头回来的差役低声说着什么。看见阿青,他愣了一下,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别靠近。

阿青没听,走到近处,安静地站着听。

“……孙仵作呢?快去请!”张头的声音带着火气。

“去请了,他……他婆娘说他去乡下收药材了,得明后天才回来。”一个差役苦着脸。

“妈的!”张头骂了一句,搓着手,“这玩意儿……总不能一直搁在这儿!”

“头儿,要不……找个地方先埋了?反正也看不出是谁……”

“放屁!”张头瞪了他一眼,“从衙门负责清淤的船里捞出来的,能随便埋吗?上报!等上面派人来查!”

“那得等到啥时候……”

阿青听着,目光越过他们,看向镇公所那扇半掩着的门。里面光线昏暗,那卷草席就放在门内的青砖地上,露出一角。

她忽然走过去。

“哎!丫头,你干啥!”张头想拦她。

阿青已经走到了门口,蹲下身,看着那卷草席。席子缝隙里,隐约可见一点森白的颜色。

“你认识?”张头跟过来,蹲在她旁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希冀。

阿青摇摇头。她翻开一直抱在怀里的册子,翻到画着骨头和“谁?”字的那一页,递给张头看。

张头看着那稚拙的画和字,叹了口气:“谁知道是哪个苦命人……怕是几十年前就沉在船里了。”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布裙的身影匆匆走来,是沈文澜的姐姐,沈小姐。她脸色比前几天更苍白,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射向那卷草席。

“差爷,”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听说……捞上来一具遗骨?”

张头站起身,挡在门口:“沈小姐,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骨头年头久了,身份不明,您……”

“让我看看!”沈小姐语气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我弟弟他……他失踪三年,万一……”

“沈小姐,这骨头怕是在水底埋了不止三十年,”张头为难地说,“令弟是三年前出的事,对不上啊。”

“万一呢?万一他早就……”沈小姐说不下去了,眼圈泛红,却倔强地不肯掉泪,“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认得我弟弟小时候摔断过左手小指,骨头接得有点歪……”

张头看着这位固执的姐姐,又看看地上那卷草席,实在不忍心拒绝。他咬咬牙:“行,你看吧。不过……样子可能不太好看。”

他示意旁边的差役把草席打开一点。

差役不情愿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掀开草席一角,露出里面纠缠在一起的白骨。一股混合着河泥和腐朽物的气味弥漫开来。

沈小姐屏住呼吸,凑上前,目光死死盯住那具骸骨的左手部位。手指骨散乱着,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拨弄,又不敢。

阿青也静静地看着。那骨头很白,被水泡得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气息。

沈小姐看了很久,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失望。她缓缓直起身,对张头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不是……手指骨是齐整的。”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镇公所门前的石狮子上,仰起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不是弟弟,是另一个沉在水底的无名之人。

张头让人把草席重新盖好,对沈小姐安慰道:“沈小姐,别灰心,兴许……兴许还有别的消息。”

沈小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阿青看着她悲伤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卷草席。她翻开册子新的一页,在上面慢慢写下:沈小姐,看骨头,不是弟弟。

写完了,她看着这行字。一个“不是”,包含了多少绝望和继续寻找的艰难。

她合上册子,准备离开。转身时,看见街角站着一个人,是石头。他远远地看着镇公所门口,看着那卷草席,眼神里有一种和阿青相似的、与年龄不符的沉寂。

他手里,又拿着一只新编的芦苇小船,比上次那只更精致些。

阿青走过去。

石头看到她,把芦苇小船递过来,声音闷闷的:“给你。”

阿青没接,只是看着他:“你妹妹,也在河里。”

石头身体僵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好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嗯。”

“你想找到她吗?”阿青问。

石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但他用力憋了回去,使劲点头。

阿青把册子递到他面前,翻到写着“小草”的那一页。

石头看着妹妹的名字,用手摸了摸那两个字。

“我哥说,”阿青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记得,就算渡了。”

石头似懂非懂。但他看着阿青手里的册子,看着里面那些陌生的名字,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他用力抹了把眼睛,把芦苇小船塞进阿青手里,转身跑掉了。

阿青拿着那只轻飘飘的芦苇船,走回济世堂。

林老先生和青娥已经听说了河滩上的事,见她回来,都没多问。青娥默默给她盛了饭。

夜里,阿青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上游修铁路的轰鸣声。那声音持续不断,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战鼓。

她想起那具无名白骨,想起沈小姐的眼泪,想起石头憋回去的哭声。

她拿出那本册子,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刘三闺女,小草,沈文澜,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名字和事情……

这些,都是被河水吞没,却还在被人记得,或者,应该被记得的。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借着月光,用炭笔慢慢画了一艘小小的、简单的船。在船下面,她画了几道波浪。

然后,她在船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河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