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你现在所处的具体位置。”
电话那头,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王建国刚刚用一腔血勇筑起的脆弱防线。
姓名?位置?
这两个词,是两个黑洞,瞬间就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王建国刚刚卸下的万斤重担,又以十倍的重量,轰然砸回他的心上。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
他想挂电话。
这个念头疯狂地、尖锐地在他脑子里叫嚣。现在挂掉,就说打错了,喝醉了,说胡话了!对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哪儿,只要他把手机卡拔出来扔进搅拌机里,明天太阳升起,他还是那个唯唯诺诺、为了儿子前途可以吞下一切的包工头王建国。
李经理那张油滑的脸,那些深夜里悄无声息的黑色轿车,还有那些被特种混凝土封死的、散发着怪味的“秘密”,这些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他仿佛已经能看见,一旦自己的名字和位置暴露,会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掐断他和他家人的脖子,就像掐死一只蚂蚁。
他不能说。
“同志?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催促,但那份不变的平稳,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王建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听见自己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像老鼠在啃噬木头。他靠着的铁皮墙壁冰冷刺骨,可他的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湿透。
“这位同志,我理解你的顾虑。”
就在王建国的手指即将不受控制地按向红色挂断键时,对方的语气,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程序化的询问,而是多了一点……人情味?
“你现在一定很害怕,这很正常。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害怕。但是,请你相信我们。你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位置,不是为了让我们抓住你,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保护你。”
保护我?王建国在心里惨笑。你们拿什么保护我?你们在几百里外的市里,坐在亮堂堂的办公室里。可我就在这工地上,在这铁皮屋里,李经理的人,可能就在窗外抽烟!
“一个匿名的举报电话,是一条线索。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一份带着你亲口讲述的证词,才是一把能刺穿黑幕的利剑。我们知道,把这把剑递出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在危险之下。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好持剑人。”
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过来。
“你不用立刻告诉我你的真名。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们的人,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在你可能面临的危险发生之前,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你明白吗?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也是在和那些你想举报的人赛跑。”
这番话,像是一根绳子,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垂了下来。
王建国的大脑,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却抓住了一个重点——可以不说真名。
这让他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稍稍松动了一丝。他想起了那个蹲在地上捡苹果的年轻市长,那个白衬衫上沾着灰的袖口。那个画面,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这个世界上或许还存在着“保护”和“公道”的稻草。
如果……如果当官的,不全是李经理那样的呢?如果,也有像那个年轻市长一样的人呢?
他愿意赌一把。
不是为了什么人间正道,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凛然。他就是想,将来儿子问起来,他可以挺着腰杆说,你爹当年,没当孬种。
“我……我姓王。”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他们都叫我……老王。”
他没说全名。这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点心理防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好的,王同志。你的位置?”
“春江一中,新校区工地,最南边,那一排给工人住的临时板房,从东往西数,第三间。”他一口气报了出来,像是倒豆子一样,生怕自己会反悔。
说完,他整个人都虚脱了,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铁皮屋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好,我们记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其高效和紧凑,“王同志,现在,请你听清楚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这非常重要。”
王建国把手机死死地贴在耳朵上,连呼吸都忘了。
“第一,从现在开始,不要挂断电话。把你的手机接上充电器,确保它有电。这条线路,会一直保持通话状态。我们会通过这条线,实时确认你的安全。”
“第二,回到你的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就像平时一样睡觉。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不要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我们会把你的手机信号,伪装成一个普通的长时间通话,不会引起技术上的警觉。”
“第三,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不管是谁,用任何理由。记住,从现在起,任何主动接触你的人,都有可能是危险的。”
“第四,我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在你见到我们的人之前,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持安静,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能做到吗?”
这番话,冷静、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反而让王建国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找到了一点点主心骨。他不再是孤军奋战,电话那头,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向他延伸过来。
“我……我能。”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很好。”对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赞许。
王建国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发软地找到充电器,把手机插上。屏幕亮着,显示着通话时长,一秒,一秒地跳动。这根看不见的线,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爬上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盖上那床带着汗味和烟味的薄被子,蜷缩起来,像一个受了惊的刺猬。他把手机塞在枕头下,紧紧贴着耳朵。
听筒里,没有了人声,只有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潮水般的电流声。
这声音,隔绝了窗外搅拌机的轰鸣,也隔绝了他内心的尖叫。世界,再一次安静下来。
但他知道,这安静之下,是真正的暗流汹涌。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松,可眼皮却在不停地跳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膛。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粘稠。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逼疯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铁皮门外。
王建国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这脚步声,和他平时听到的工友们喝完酒回来时那种杂乱、拖沓的脚步声完全不同。
这个脚步声,很轻,很稳,一步,一步,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然后,脚步声停了。
就停在他的门口。
王建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手机里的电流声,成了他此刻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笃,笃,笃。”
三声轻轻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悚。
王建国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谁?
李经理?还是他派来的人?
他想起了电话里那个声音的警告:“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动不动。
门外,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带着点谄媚笑意的声音,压低了嗓门,响了起来。
“老王?王哥?睡了没?我是小张啊,厨房的小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