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老板老马是个实在人，他只是原封不动地，将那位神秘客人的话复述了一遍。
可这句“提前给他送行了”，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从李主任的耳蜗，直直刺入了他的中枢神经。
“嗡”的一声。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邻桌工人豪迈的划拳声、后厨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门口情侣甜蜜的私语声……所有构筑了这片人间烟火的声响，都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高频的、令人心悸的耳鸣。
他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扭曲。那口升腾着白色蒸汽的大锅，此刻看起来像是一口熬着什么的巫婆汤，白雾缭绕，鬼气森森。食客们模糊的脸庞，都像是戴上了一张张诡异的面具，每一双眼睛背后，似乎都藏着那个黑风衣的幽灵。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主任的后心。他放在桌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主……主任……”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然而，预想中林正的惊骇或者愤怒，都没有出现。
林正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老板说的不是一句索命的威胁，而是一句“欢迎下次光临”的客套话。
他甚至还对着一脸憨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老板，微微笑了笑。
“老板，你这面馆，生意不错。”林正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将李主任从失聪的幻觉中拉了回来。
“嘿，托大家照顾！”老马没听出话里的机锋，还以为是夸奖，乐呵呵地挠了挠头，“两位慢走，欢迎再来啊！”
直到老板转身回到后厨，李主任才猛地抓住林正的胳膊，力气大得指节都发了白：“主任！他……他这是在挑衅！他就在这附近！我们得马上走！不，我们得报警！”
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惊恐地四下扫视，恨不得立刻从这间让他窒息的面馆里逃出去。
林正没有动。
他任由李主任抓着自己的胳膊，目光却落在了自己那只已经空了的汤碗上。碗底还剩一点红油和葱花，像一幅抽象的残局。
“李哥，你怕了？”林正问，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准确地投进了李主任混乱的心湖。
“我……”李主任语塞。他当然怕，他怕得要死。他只是个普通的干部，一辈子谨小慎微，哪里见过这种电影里才有的阵仗。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行踪，甚至敢用这种近乎戏谑的方式，下达死亡通牒。
“怕，是正常的。”林正的目光从碗底抬起，看向李主任那张煞白的脸，“因为他想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怕。”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李主任的手背。那手掌温和而有力，一股难以言喻的镇定力量，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缓缓注入李主任的体内。那是“威临”境界的官气，在无形中抚平着人心的褶皱。
“他发短信，是想看我们自乱阵脚。”
“他留下这句话，是想让我们草木皆兵。”
“他想把我们拖进他的游戏里，用恐惧和猜疑，把我们活活耗死。你看，”林正的下巴朝面馆里那些毫无察觉的食客们点了点，“他成功了一半。在你眼里，现在是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送行’的？”
李主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颓然地点了点头。
林正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冽的嘲弄，也不知道是给那个幽灵，还是给自己这位已经方寸大乱的下属。
“所以，我们不能按他的剧本演。”
林正缓缓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然后站起身。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角，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然后将用过的纸巾，整整齐齐地叠成一个小方块，放进空碗里。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从容不迫的仪式感。
这哪里像一个刚刚接到死亡威胁的人，分明像一个刚刚享受完一顿满意晚餐的食客。
李主任看得目瞪口呆，完全跟不上林正的思路。
“主任，我们……”
“走吧。”林正打断了他，“账，人家已经结了。我们总不能吃霸王餐。”
他说着，迈步走向面馆门口。
李主任一惊，连忙跟了上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走出这扇门，外面就是未知的黑暗，那个幽灵，可能就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
林正却仿佛浑然不觉。他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冲出去，反而停下了脚步。
面馆的玻璃门上，映出了他和李主任的身影，也映出了门外那片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的夜色。
“李哥，你不好奇吗？”林正看着门外的街道，轻声说。
“好……好奇什么？”李主任的声音还在打颤。
“好奇一个喜欢在暗处熬‘咸汤’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说完，林正推开了门。
一股夹杂着汽车尾气和夜晚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李主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张地跟在林正身后，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林正没有走下台阶，他就站在面馆门口的灯光下，让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他没有像李主任那样四处乱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
对面是一排商铺，闪烁的霓虹灯招牌将人行道染得五光十色。人群熙熙攘攘，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河流。
林正的目光，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剖开这片喧嚣的浮华。
他掠过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掠过一个兜售盗版光碟的小贩，掠过一家手机贴膜店门口排队的人群。
最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就在那家手机贴膜店旁边的阴影里，一个公交站牌下。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还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他不是雕塑。
因为在林正看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仿佛早就知道林正会看过来，仿佛他一直在那里，等待着这场跨越了车流与人海的对视。
距离太远，灯光太杂，林正看不清他的眼睛。
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居高临下。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凝视。
李主任顺着林正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是他！就是他！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气质，那种阴冷的感觉，绝对错不了！
恐惧像藤蔓一样，再次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就在李主任以为林正会立刻拉着他逃离时，林正却做了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动作。
林正非但没有躲，反而迎着那道目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充满了挑衅。
像是在说：我看见你了。
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似乎也读懂了这个笑容。
他站在阴影里，身体微微一顿。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的活动都清晰可见。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做出任何粗俗的手势。
他只是将食指伸出，拇指翘起，在自己眼前，比成了一个枪的形状。
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
那个黑色的、由手指构成的“枪口”，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林正的眉心。
李主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那个男人，保持着这个“开枪”的姿势，足足三秒。
然后，他的嘴角，似乎也向上咧开了一个弧度，露出了一个无声的、残忍的笑容。
“砰。”
林正仿佛听到了这样一声轻响，不是在耳边，而是在脑海里。
紧接着，那个男人放下了手，十分自然地插回了风衣口袋。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林正一眼，那眼神里的含义复杂难明，有警告，有轻蔑，甚至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
随即，他转过身，毫不拖泥带水地，汇入了身后的人潮之中。
像一滴墨水，滴入了大海。
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