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里人声鼎沸。
白色的蒸汽从一口巨大的汤锅里升腾而上，混杂着浓郁的牛骨香、辛辣的红油香和食客们的谈笑声，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墙壁被多年的烟火熏得微微发黄，挂着几幅装裱简单的字画，无非是“食客盈门”“生意兴隆”之类的吉利话。
这种滚烫而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与刚刚会议厅里那种冰冷到极致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主任的心，却比在会议厅里还要悬。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正的手机屏幕上，仿佛那不是一部通讯工具，而是一枚已经拉开引信的手雷。
手机屏幕上，那个被林正命名为【催更的】联系人，又发来了一条短信。
这一次，内容更短，也更诡异。
“老马家的牛肉面，面劲道，汤醇厚。可惜，今天的汤，盐放多了。林主任，你说呢？”
李主任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鹿，飞快地扫视着整个面馆。
邻桌是几个满身汗气的工人，正就着一盘花生米大声划拳；门口，老板老马正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招呼着客人；角落里，一对年轻情侣头挨着头，分享着一碗面，女孩笑得眉眼弯弯……
每一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
可在这份普通之下，李主任却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个人，那个发短信的人，他就在这里。他可能就是那个划拳的工人，可能是那个憨厚的老板，甚至可能是那个正在谈情说爱的小伙子。
他像一个幽灵，混迹在人群中，用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这种感觉，比真刀真枪的威胁，要恐怖一百倍。
“他……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李主任的声音干涩，喉结上下滚动，他下意识地压低了身体，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林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像他一样四处张望。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条短信，然后，做了一个让李主任几乎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把手机屏幕朝下，轻轻地扣在了桌子上，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吹了吹热气，从容不改地送入口中。
“嗯，面确实不错。”林正咀嚼着，点了点头，仿佛那条短信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美食评论。
“主任！”李主任快急疯了，“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吃面？他就在我们周围！我们现在就像是活靶子！”
林正又喝了一口汤，然后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他抬起眼，看着已经快要崩溃的李主任，那眼神平静如深潭，刚刚晋升到“威临”境界的官气，如同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无形中安抚着对方焦躁的情绪。
“李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对策，就在这碗面里。”
李主任一愣，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满脸都是茫然。
林正伸出筷子，在碗里轻轻点了点。
“你看这碗面，像不像我们现在的高新区？”
李主任更糊涂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顺着林正的指引看去。
“第一，这几块牛肉。”林正的筷子尖，点在了那几块炖得酥烂的牛肉上，“它最大，最显眼，是这碗面里最值钱的东西。所有人都看得到它，都想先把它吃了。它就像高远。今天，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块最肥的肉，给夹走了。”
李主任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个比喻，太形象了。
“第二，是这碗汤。”林正的筷子在汤里搅了搅，带起一圈圈油亮的涟漪，“你看不见它具体的形状，但它无处不在。每一根面条，每一片青菜，都浸泡在里面，被它决定了味道。它就是高远背后的那张网，是那个给我们发短信的人。他觉得，他才是这碗面的‘味道’，他能决定一切。”
李主任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那我们呢？”他忍不住问。
林正笑了笑，用筷子挑起一捧面条。
“我们？我们是吃面的人。但更重要的，是这些面条。”他将面条在空中停了停，“它们才是这碗面的根本。汤咸了，可以加水；肉不好，可以不吃。但如果面条本身烂了，坨了，那这碗面就彻底完了。”
“这些面条，就是高新区里那些普普通通的企业家，是王建军，是赵立新，是那些今天站起来的人，也是那些没敢站起来的人。他们才是高新区的根基。”
三句话，清晰，透彻。
李主任呆呆地看着林正，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碗还没动的面，忽然觉得，这碗面变得无比沉重。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上一堂石破天惊的战略课。
“主任……我……”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听您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的思想境界，被这碗面……升华了。”
这句由衷的感慨，带着几分质朴的滑稽，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林正被他逗笑了：“行了，别升华了，赶紧吃，面要坨了。”
“吃，吃！”李主任连忙拿起筷子，可手刚伸出去，又停住了，“可是主任，那个‘熬汤’的，还在盯着我们呢。我们这么吃，是不是心太大了？”
“他想看的，就是我们慌，我们乱，我们怕。”林正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他发短信说汤咸了，就是在等我们把这碗面推开，或者骂骂咧咧地去找厨子。他想看我们自乱阵脚。”
“所以，我们偏不如他的意。他不是说汤咸吗？”林正拿起桌上的醋瓶，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些，又夹了点辣椒，不紧不慢地拌匀，“咱们就自己调味。他越是想让我们怕，我们就越要吃得香。这就是第一步，告诉他，他的恐吓，没用。”
李主任看着林正的动作，恍然大悟，也学着他的样子，往自己的碗里加醋加辣。
“那……那第二步呢？”他一边拌面一边问。
“第二步，就是把精力，放在‘面条’上。”林正说，“他以为我们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去找那个‘熬汤’的人。但我们偏不。从明天开始，我们所有的工作重心，就是服务好那些‘面条’。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把之前被高远卡住的项目重新启动，把被吞掉的补贴发下去。我们要让每一根‘面条’都变得劲道、爽滑。当所有‘面条’都认可我们的时候，他那锅‘咸汤’，就再也坏不了这碗面的味道了。民心，才是最好的调味料。”
李主任吃了一大口面，辣得额头冒汗，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吃饭，这是林正在向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宣战。
你不让我好过，我就让所有人都好过。
你用阴谋诡计，我就用阳谋大道。
你凝视深渊，我就团结群众。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斗争哲学，一种让所有阴暗算计都无处遁形的强大自信。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两人吃得大汗淋漓，仿佛将今天所有的压抑和紧张，都随着这股热辣的汗意排了出去。
“痛快！”李主任放下筷子，由衷地赞叹道。
林正笑了笑，招手喊道：“老板，买单。”
“好嘞！”老板老马擦着手，乐呵呵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生意人的热情，“两位老板，一共五十六块。”
林正正要掏出手机，老马却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丝神秘。
“不用了，两位。刚才有位先生已经替你们把账结了。”
李主任的心，咯噔一下，又提了起来。
“一位先生？”他急忙问道，“长什么样？什么时候结的？”
“就在你们刚坐下那会儿。”老马回忆着，“个子挺高，穿着件黑色的风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长相。他放下钱就走了，只留了一句话。”
林正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着老板，一字一顿地问：“他说了什么？”
老板学着那人平淡无波的语气，说道：
“他说，‘替我谢谢林主任，这顿面，算我请的。就当是……提前给他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