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未至,义庄阁楼上的风便已凝滞如铁。
沈知微伏在破窗之后,掌心紧贴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那微弱却坚定的搏动,正通过血晶仪一寸寸传入她的神经。
屏幕幽光浮动,像一口深井里浮起的星火,映着她眼底沉静如渊的杀意。
小满生还活着。
脉搏二十一次每分钟,体温三十五度一,呼吸浅得几乎测不出。
春兰调配的假死药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切割:乌头碱麻痹心神,冰片镇定体温,辅以特制寒膏外敷四肢,足以骗过任何验尸老手。
可唯有她知道,这具“尸体”胸腔之下,心脏仍在规律跳动,像一枚埋入地狱的计时火种。
百步之外,冥医行入口隐于乱葬岗断崖之下,青石门半掩,透出幽绿灯火。
两名黑骑抬着裹草席的“尸身”缓步而入,脚步沉重,肩头压得微弯——他们不是在演,而是在模仿那些日日运尸的苦力,连喘息节奏都经谢玄亲自调教。
守门人是个独眼驼背的老叟,手中银针闪着阴光。
他掀开草席卷一角,捏住小满生的手指,针尖刺入指尖。
无血。
他又取烧红的铜片,贴上少年额头。
皮肤不起泡,不泛红,只有焦糊味袅袅升起。
“成了。”老叟低语,“气血尽散,魂已离窍。”
草席卷被拖入地底,石门缓缓闭合,仿佛吞下又一具祭品。
市集深处,是人间不该有的景象。
穹顶由前朝皇陵隧道扩凿而成,蛛网般的木质横梁纵横交错,数十具尸体悬吊其上,皆以细若发丝的青铜线穿耳连颅,随阴风轻晃,发出细微摩擦声,宛如低语。
鬼手张就站在这片“人灯”之下,灰袍猎猎,瘦骨嶙峋的手指轻轻拨动一根丝线,整排尸体竟齐齐一震,眼窝深处似有浊光流转。
“悬丝问冥……”沈知微瞳孔微缩,血晶仪忽地嗡鸣。
画面闪现:一片漆黑中,有声音在哭,“我不想死……我爹还等着我回去……”字迹扭曲,转瞬即逝。
她立刻明白——这些丝线不只是仪式,而是某种共振导体,能将濒死者最后的意识波动放大、留存。
而鬼手张,正在收集这些执念,炼入他的“还阳丹”中,妄图以万人之痛,铸一人长生!
“疯子。”她齿间吐出两字,却不敢有丝毫分神。
鬼手张踱至小满生面前,亲自揭席。
少年面色青灰,唇角凝霜,呼吸几不可察。
他俯身,鼻尖几乎贴上少年胸膛,良久,才缓缓点头。
“年轻,肝胆俱全,子宫未损,血脉纯净。”他喃喃,“正好配一副‘双生还魂膏’。”
旁边学徒低声问:“为何要留子宫?”
“双胎之体,阴煞极重,若炼入药引,可通阴阳之路。”鬼手张冷笑,“况且……这些女人死了可惜,不如让她们的身子,替活人续命。”
沈知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又是“双胎”。
慈济堂、药铺、义庄……所有线索终于在此交汇——他们不只炼尸,更在系统性筛选特定体质的女子,尤其是怀有双胎者,以其“阴煞”为引,炼制所谓神药!
而小满生,正是以“女尸”身份混入——他身形瘦小,面容稚嫩,又被刻意涂抹青斑,伪装成流民营中早夭少女,完美契合目标。
鬼手张挥手,命人将小满生吊上中央梁木,与其他尸体并列。
青铜丝穿过耳骨时,沈知微几乎听见那细线切入皮肉的声响。
但她更在意的是——少年心脏位置,正缓缓转向市集中央那处巨大通风口。
风,开始流动。
血晶仪信号骤然增强。
就在那一刻,画面再度浮现。
不再是碎片呓语,而是一段清晰影像:
一间密室,泥墙斑驳。
李阿妹跪在地上,头发散乱,双手被铁链锁在柱上。
她腹大如鼓,满脸泪痕,嘶声哀求:“我还能生!别杀我!孩子快落地了!求你们……”
一名戴青铜面具的人走来,手中端着一只铜盆,水面浮着几片红叶。
“双胎带煞,不宜活产。”那人声音沙哑,“熬膏需取母胎未娩、子尚存息之时,方得纯阴之精。”
李阿妹突然疯狂挣扎,却被两人按住头颅,狠狠按入盆中。
水花四溅,血泡翻涌。她的脚猛烈踢打地面,直到渐渐无力。
最后一幕,是她睁大的眼睛倒映着水面——血色涟漪中,浮现出三个字:东陵坊。
画面消失。
沈知微呼吸一滞。
李阿妹死了,但她的恐惧、她的不甘、她临终前对生命的执念,竟被这诡异的“悬丝”与血晶仪共同捕捉,化为可读的记忆残影!
科学与邪术在此刻交汇,真相竟从死者口中说出!
她死死盯着屏幕上渐暗的余光,脑中飞速推演:通风口的位置、气流方向、信号接收的峰值时间……一切都在验证她的猜想——风是载体,意识是波,而血晶仪,正在成为接收亡者遗言的天线。
这不是鬼神,是生理现象!
濒死大脑在缺氧状态下释放的强电波,被青铜丝共振放大,再通过气流传导,最终被她改良的听诊器捕捉还原。
她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能读取多远,但此刻,她握住了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窗外,风势忽转。
阁楼角落的铜铃轻响——是谢玄布下的暗号,表示外围已就位。
沈知微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随即紧握成拳。
藏在袖中的微型罗盘指针微微偏转——那是她与小满生之间,唯一的定位信标。
他还活着。
信号稳定。
市集深处,鬼手张正举起一盏幽蓝灯笼,走向最内侧的炼药室。
门开刹那,浓烈腥气扑面而来,墙上挂满风干的器官,炉火熊熊,坩埚中翻滚着暗红色液体,隐约可见胎儿轮廓。
而在那炉边案上,摆放着一本紫檀封皮的册子,页角露出半个字迹——账。
沈知微眸光骤冷。
她缓缓摘下听诊器,轻轻放在案上。
下一秒,指尖已扣住腰间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时机已到。
她不需要更多证据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揭露,而是——斩断这根悬丝,让所有冤魂,彻底安息。
黑骑如夜潮破闸。
沈知微五指一收,袖中罗盘点亮最后一道光纹——信号未断,小满生仍在梁上吊着,像一具静默的祭品。
她抬手,指尖划过喉间,无声下令。
下一瞬,三道火蛇自乱葬岗四周腾起,撕裂死寂。
第一路黑骑从通风口突入,硫磺烟筒轰然爆开,浓黄刺鼻的烟雾顺着气流倒灌市集。
刹那间,阴风逆转,悬挂的尸体猛地一荡,那些维系“人灯”的青铜丝发出尖锐震鸣。
蒙面学徒猝不及防,呛咳声此起彼伏,纷纷扯下面罩——鬼手张赖以操控意识的秘药最忌烟火秽气,一旦吸入外毒,心神即溃。
第二路直扑出口,铁链横拉,铜门轰然闭锁。
数名欲逃之徒被拦腰截下,其中一人怀里掉出紫檀册子,封皮烫金写着《阴膏录》三字,页页记录着女子生辰、胎次、死亡时辰,甚至标注“双胎纯阴,炼膏上品”。
而她,已提裙奔入主厅。
春兰紧随其后,手中托盘盛满醋液试纸。
沈知微脚步未停,一把掀翻正对炉火的巨锅。
滚烫浓汤泼溅地面,浮起层层粉嫩组织,似耳廓,似指节,竟还有尚未成型的脐带蜷曲其中。
她不动声色,将一片残渣夹起,浸入醋液——试纸瞬间转为深红。
阳性。胎盘组织反应。
“这锅里煮的,不是药。”她声音冷得如冰刃刮骨,“是还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全场死寂。
她缓缓举起听诊器,血晶仪贴上锅底焦痕。
仪器嗡鸣骤响,幽光暴涨,画面撕裂黑暗——
“孩子还没生……救救我……他还在我肚子里……”
女声重叠,如千百冤魂齐哭,回荡在穹顶之下。
一名年轻学徒跪地抱头,惨叫出声:“她们在说话!她们在骂我们!”
鬼手张猛然回头,眼中竟无惧意,只有癫狂的炽热。
他转身欲踹灭炉火,毁去核心丹鼎。
可脚未抬起,一道黑影已从天而降——谢玄踏梁而下,玄袍翻卷如鸦翼遮月,一脚狠狠踹在他脊椎之上。
老冥医当场扑倒,口中喷出黑血,却仍仰面大笑,牙齿染血如兽。
“你懂什么?”他嘶吼,眼白泛赤,“饥年尸横遍野,蝼蚁不如!我把他们的肉变成药,让贵人多活十年,让将军再战三场——这是续命,是功德!你们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沈知微一步步走近。
她没有怒斥,没有辩驳。
只是蹲下身,将听诊器冰凉的胸件,稳稳贴上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血晶微闪,画面再现:
泥墙密室,李阿妹被按入血盆,双脚抽搐。
最后一刻,她拼尽全力抬头,眼神清明如镜——不是哀求,不是恐惧,而是控诉。
她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吐出三个字:
“我不服。”
风止了。
丝断了。
悬于中央梁木的一具女尸,忽然松脱,重重坠地,尘埃四起。
鬼手张瞳孔骤缩,仿佛第一次听见死者的声音。
他颤抖着伸手想去抓那根断裂的青铜丝,却被谢玄踩住手腕,咔嚓一声,骨裂轻响。
“你说你在行医。”沈知微站起身,拂去衣角灰烬,目光扫过满堂惊惶,“可真正的医者,从不以活人祭刀,更不把未诞之婴,炼成延寿的渣滓。”
她转身,望向那口仍在冒烟的丹炉,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们欠下的债,该还了。”
血晶仪尚在低鸣,屏幕余光未散——那一句“孩子还没生”,仍在循环播放,如同亡者不肯闭目的双眼。
远处,晨光微露,刑部方向传来马蹄急响。
一封朱批密函正在途中,即将落地。
而她知道,这场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