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宁古塔那日,天空是北方初春特有的、高远而干净的湛蓝。马车辘辘驶出那座曾承载了她太多苦难与挣扎的边城,云妮儿没有回头看,心中只有释然。
马车驶离宁古塔的范围后,天地豁然开朗。,春的北方原野,尚是一片赭黄与枯寂交织的景象,但风中已带了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远山轮廓也柔和了许多。云妮儿掀开车帘,任由风吹拂面颊,仿佛想把自由吸进肺腑。
卓娜对窗外的一切都觉得新奇,指着远处成片摇曳的、顶着白色絮冠的芦苇荡,“啊啊”地发出惊叹。云妮儿摸了摸卓娜的头,做个小孩子真好,容易满足,更容易快活。
旅途开始还一味疾行,但风餐露宿,人困马乏,云妮儿怕卓娜承受不住长途的辛苦,所以吩咐车夫不必赶路,可一路走一路歇。除此之外,她也有意让这趟南下之旅,成为开阔眼界的历程,由于将军府给的盘缠充裕,她也并不着急,常常让车夫在风景殊胜、市集热闹的城镇停留一两日。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马车终于抵达了一个依托官道驿站而兴起的小镇。镇子规模不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壁被岁月和风沙侵蚀得斑驳陆离,但胜在人气旺盛。南来北往的商队、押运货物的镖师、形形色色的旅人汇聚于此,各种口音的吆喝声、骡马的嘶鸣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虽然嘈杂,但这些更使得这小镇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们寻了一家看起来门面还算干净、门口挂着褪色酒旗的脚店住下。刚安顿好,一股浓烈的香气便滋溜钻入了鼻腔,循着香味望去,只见店门口支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锅下的柴火还在噼啪作响,锅里的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奶白色的咕嘟泡泡里沉浮着大量的羊杂,浓郁的羊肉香气混合着花椒的麻、芫荽的冲,复合的野性霸道香味,在这微寒的傍晚,惹得云妮儿他们馋的不行。
“掌柜的,您这锅里炖的是什么?怎地如此香浓?”云妮儿带着卓娜在店门口那条被磨得光滑的长条板凳上坐下,出声询问道。
掌柜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脸庞被北地的风霜刻满了沟壑,但眼神明亮,嗓门洪亮。他一边动作麻利地用铁钩翻动着锅里的羊杂,一边热情地回道:“羊杂汤!咱这冀北道上的特色,用的是本地放养的滩羊,腥膻味小,肉质好!您别看这卖相粗,处理得可是干干净净,这锅老汤更是从俺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熬了不知多少年头了,最是驱寒暖身,补气益血!客官来一碗尝尝?”
“那就劳烦掌柜的,来三碗。”云妮儿点头应道。
“好嘞!”掌柜的爽快应声,手下更是利落。只见他熟练地从锅中捞出不同部位的羊杂——羊肚、羊肺、羊肝、羊肠,在案板上飞快地切成长短均匀的细丝,然后抓起一大把,分别投入两个粗瓷海碗中,再撒上一大把切得细细的碧绿葱花和芫荽末。最后,他舀起一大勺滚沸的、色泽奶白浓郁的原汤,高高冲入碗中,那热汤与羊杂、葱花碰撞的瞬间,激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汤面上顿时浮起一层亮晶晶的、诱人的油花。
热气腾腾的羊杂汤端到面前,香气扑鼻,惹得人食指大动。云妮儿先小心地用勺子将卓娜那碗表层的油花撇开些许,舀起一勺带着几丝羊肚的汤,轻轻吹凉,送到卓娜嘴边:“来,尝一口!”
卓娜被那扑面的热气熏得眯起了眼,小嘴试探性地抿了一口,随即被那鲜香烫得缩了一下,但立刻又被那从未体验过的浓郁滋味吸引,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将剩下的汤汁和羊肚一起吸入嘴中,嚼得飞快,一边吸着气,一边对着云妮儿用力点头,眼睛里满是光彩。
云妮儿自己也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这是醇厚、直接的鲜美,羊杂炖得恰到好处,软烂中带着各自独特的口感,羊肚脆韧,羊肺绵软,羊肝粉糯,羊肠弹牙,混合在一起,口感层次极为丰富,花椒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些油腻,风味也更加鲜明,而芫荽霸道的香气,则如同画龙点睛,将整碗汤的鲜活气彻底激发出来。一碗热汤下肚,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喉咙直通四肢百骸,连日赶路的疲惫与春寒似乎都被这霸道的暖意驱散了大半,云妮儿闭上眼睛快乐地感受这温暖鲜香,卓雅和车夫更是啥也顾不上了,只是埋头吃。
云妮儿一边吃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掌柜的手法,掌柜是将煮熟的羊心、羊肝、羊肚、羊肺、羊肠等分别放置在不同的容器里,客人点单时,再根据客人的喜好或默认的搭配,快速切碎组合,而那口始终保持着微沸状态的大锅,显然是这家小店真正的灵魂所在,不知沉淀了多少日月轮回与食材精华。
云妮儿见掌柜的得闲,便带着几分讨教的心思,上前搭话:“掌柜的,您这羊杂汤滋味真是绝了,我在别处从未尝过这般地道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这汤要如何熬制,才能如此香浓且不腥膻?”
掌柜的对自家店的手艺很是自信,见一碗羊杂汤喝的渣都不剩了,很是高兴,又见云妮儿态度诚恳,心生几分好感,便也爽快地说了些诀窍:“姑娘是懂行的,这羊杂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易。首先,羊杂的处理是关键,需得用粗盐、面粉反复揉搓冲洗,去尽那层粘液和异味,尤其是羊肺,灌水冲洗更是不能省功夫;其次,熬汤得舍得下本钱,光用杂碎不行,得加入大量的羊骨头,最好是带髓的腿骨,小火慢熬,让骨中的精华都融到汤里,火候不到,汤色不白,味道不厚;再者,便是这香料,花椒必不可少,去腥增香是一把好手,但量要掌握好,过了会发苦;最后起锅前那一把芫荽,是灵魂,提味就靠它了!缺了,这汤就少了那股子鲜活气儿!”
云妮儿凝神静听,将这些要领一一记在心间。这看似粗犷不羁的北方小吃,内里竟有如此多的讲究与门道,果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他们便要继续赶路。离开前,云妮儿特意向掌柜买了一些掌柜自制的花椒香料包,掌柜的见她如此有心,倒也大方,还额外送了她一包自家晾晒的芫荽籽和一小罐羊汤。
马车再次驶上官道,将那座充满烟火气的小镇留在身后,窗外的原野,绿意似乎又浓了几分。云妮儿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酒旗,这冀北平原的秋风与羊汤,是她漫长南下旅程的第一站,也是她重新认识这烟火人间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