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寒意,比岁末更添了几分料峭。通远县的年味尚未完全散去,街巷两旁住户门楣上的春联依旧鲜红,但前几日摩肩接踵的喧闹已然沉寂,小城恢复了平素懒洋洋的节奏。空气中残留着鞭炮燃尽后的淡淡火药味,与清冷的空气混合,吸入肺中,带着一丝年节过后的空旷与寂寥。
陈长生在招待所简单用过早餐,稀饭馒头,外加一小碟咸菜,滋味寻常,却让他品出几分远离京城喧嚣的宁静。此行目的已基本达成:匿名基金悄然运转,苏家迫在眉睫的困境也已雷霆化解。那颗因现实亏欠而躁动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计划中,明日他便将启程返京,新学期的序幕即将拉开。
他信步走出招待所,融入了小城清晨稀疏的人流中。今日恰逢县城年后第一个大集,地点就在主街。虽不及年前拥挤,但也比平日热闹许多。摊贩们摆出了剩余的年货,价格比年前实惠不少,吸引着三三两两的居民驻足挑选。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和烤地瓜的甜香,夹杂着蔬菜泥土的清新气息。
陈长生裹了裹羽绒服,领口竖起,帽檐压低,像一个寻常的外来客,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移动。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摊位——卖日用杂货的、卖廉价服装的、卖种子农具的,更多的是卖各类吃食的。他此行并非采购,更像是一种告别前的巡礼,最后一次感受这片孕育了她的土地的气息。
就在他停在一个卖油炸糕的摊前,看着金黄色的糕点在油锅里翻滚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向了斜对面一个卖文具和廉价头饰的摊位。就是这一瞥,让他的脚步瞬间定住,呼吸也为之一滞!
那个穿着浅紫色羽绒服(或许是过年新买的,颜色鲜亮些)、围着米白色围巾的熟悉身影,不是苏青禾还能是谁?
她正陪在母亲李桂兰身边。李桂兰在一个卖毛线的摊前,仔细地比较着毛线的颜色和粗细,似乎在盘算着织点什么。苏青禾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文具摊前,目光落在几支挂着漂亮吊坠的圆珠笔上,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笔杆,眼神里带着一丝属于她这个年龄女孩应有的、对美好小物件的淡淡喜爱,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懂事和克制。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将笔放回原处,并没有开口要买,转而拿起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仔细翻看。
陈长生立刻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将帽檐压得更低,身体微微侧转,借助人群和摊位遮挡着自己。他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立在油炸糕摊的侧面,隔着十几米稀疏了不少的人流,远远地、贪婪地凝视着那个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下,看到她过年后的样子。新衣的颜色让她比之前显得明亮了些,但那份沉静和懂事依旧。他看到李桂兰最终选好了一团毛线,掏出旧钱包付钱,苏青禾则拿起那本笔记本,询问了价格,然后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心折好的纸币,数出零钱递给摊主,将笔记本珍重地放进随身背的布包里。整个过程,母女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流淌着一种相依为命的默契和温情。
这一切,都如此普通,甚至带着清贫家庭精打细算的痕迹,却让陈长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酸涩的手紧紧攥住。这就是她真实的生活,简单,或许拮据,却充满了坚韧和希望。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守护眼前这平凡而珍贵的安稳吗?
就在这时,苏青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那道凝视的目光过于专注,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集市。她的视线掠过油炸糕摊,掠过稀疏的人影,然后,毫无征兆地,与隐藏在帽檐阴影下、隔着人流望向她的陈长生的目光,有了一刹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交汇!
时间仿佛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滞了万分之一秒。
苏青禾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疑惑。那个站在摊边的身影,高大挺拔,即使穿着普通,也难掩一种与这小城集市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很陌生,但……为什么……医院报亭那次之后,这已经是第二次有这种奇怪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了?
但这念头升起得快,消失得更快。集市上人来人往,那目光也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一场错觉。她轻轻晃了晃头,以为自己想多了,随即低下头,对母亲说:“妈,买好了,我们回去吧?天冷。”
陈长生在她抬头望来的瞬间,已迅速而自然地侧过身,假装在看油锅里的吃食,完美地避开了她后续的探寻。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尽管只是瞬息之间的目光触碰,他却再次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茫然的熟悉感。
她又感觉到了……而且,是在报亭那次之后。
这一次,感应似乎更加清晰。难道这种跨越梦境的牵引,并非偶然,而是会随着接触(哪怕是远观)而增强?
他没有再停留,甚至没有买那块原本想尝尝的油炸糕。他压低帽檐,逆着稀疏的人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集市,将那片带着年节余温的烟火气远远抛在了身后。
走回招待所的路上,正月寒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波澜。那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悠长。
他来到她的世界,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完成了他的补偿与告别。他以为可以从容转身,不留痕迹。却没想到,在这片土地上,在那个年轻女孩愈发敏锐的感知里,他已留下了如此难以磨灭的、如同宿命般的印记。两次短暂的“对视”,两次莫名的“熟悉感”,这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了。
青禾,我们之间的因果,难道真的深到……连这梦境都无法完全隔绝吗?
这个疑问,伴随着集市上那惊鸿一瞥的画面,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心底。明日即将返京,但通远县的一切,尤其是那个清秀坚韧的身影和那双似乎能穿透梦境与现实界限的眼睛,已注定成为他这场漫长梦境中,无法轻易翻过、且谜团重重的一页。
回到清冷的招待所房间,窗外是北方小城正月特有的空旷与宁静。陈长生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完成一件事后的释然,以及一种更加深沉难言的、夹杂着感伤、困惑与强烈宿命感的复杂情绪。
惊鸿一瞥,再乱心曲。
梦的轨迹,似乎因这接连不断、且愈发清晰的微妙感应,而悄然偏转了一个无人能察、却可能影响深远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