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沙，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悄然滑入深秋。京城的天空变得高远而澄澈，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沉而澹薄，洒在琉璃瓦上，泛起一片冷硬的光泽。长街之上，车马依旧，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酒楼茶肆的喧闹声，交织成一幅繁华依旧的盛世图卷。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表象之下，敏锐的人却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股沉闷的、带着土腥味的凝质。
澄瑞堂，便是这风暴眼中，最安静，也最紧绷的一隅。
萧绝与云芷，如同两张拉至满月的强弓，弦已绷紧，箭已上弦，却引而不发，在极致的静谧中，积蓄着石破天惊的力量。
萧绝的忙碌更甚往日。他不再仅限于王府与衙门之间往返，身影更多出现在京畿大营，出现在一些地位特殊、手握实权的老将府邸，甚至偶尔会轻车简从，前往几位以刚直不阿、忠于皇事着称的御史家中“品茗”。他像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在无人窥见的阴影处，悄然移动着棋盘上的棋子，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朝堂之上，关于国师玄玑真人“劳苦功高”、“宜加尊号”的呼声，不知何时悄然响起，却又被另一股强调“祖宗法度”、“方外之人不宜涉政过深”的暗流巧妙地抵销、拖延。这背后，少不了萧绝那双无形之手的推动。
他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有时带着澹澹的酒气，有时沾染着军营的尘土与铁锈味，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冷肃。只有在踏入澄瑞堂，感受到那道无形精神屏障带来的安宁，看到书房那盏为他留着的、温暖灯火下云芷沉静的身影时，他眼底深处的冰封才会稍稍融化。
而云芷，则彻底沉入了对自身力量的探索与锤炼之中。
那间书房几乎成了禁地，除了萧绝和贴身侍女青黛，无人可以轻易踏入。桌案上，画纸堆积如山，上面不再是人物肖像或风景写生，而是各种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阵图，以及一些形态奇异、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生物草图。
“契约同修”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画皮师魂力在萧绝至阳内力的不断滋养与交融下，变得越发雄浑精纯，那笔尖流淌出的澹金色光晕，从最初的偶尔闪现，变得稳定而凝实。她不再满足于绘制静态的“安神图”或“辟邪符”。
她开始尝试更具能动性的“绘影术”。
最初，只能让墨迹在纸上短暂蠕动，如同拙劣的皮影。但随着魂力的增长和对力量掌控的精微，她笔下的“影”开始变得灵动。她能绘制出巴掌大小、通体由墨线勾勒、眼眸处点缀着金芒的雀鸟，它们可以振翅飞出窗外，在澄瑞堂上空盘旋一圈，将看到的景象模糊地反馈给她；她能画出细如发丝、近乎透明的“谛听虫”，悄无声息地潜入花丛砖缝，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能量波动与窃窃私语。
这些“绘影造物”存在的时间不长，能力也有限，但它们代表着云芷的力量，正从一个“记录者”、“守护者”，向着“创造者”、“探查者”的方向飞速蜕变。她的笔，真正开始拥有了“战斗”的雏形。
偶尔，瑞王萧宸会来访。这位年轻的王爷，在萧绝有意的引导和云芷不经意的点拨下，成长速度惊人。他褪去了几分以往的怯懦与彷徨，眉宇间多了沉稳与担当。他带来的，往往是朝堂之上那些无法摆在明面上的暗流消息，或是通过他自己逐渐建立的渠道，打探到的、关于国师府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蕴含深意的动向。
“国师近日依旧深居简出，据说在炼制一炉至关重要的丹药，连皇兄遣内侍问候都未曾露面。”萧宸压低了声音，眉头微蹙，“但京畿几处道观，香火突然鼎盛起来，多有富商巨贾、乃至一些低阶官员前往布施，所求五花八门，但其中隐约似乎都与‘气运’、‘官运’相关。皇兄虽不喜怪力乱神，但对此事……似乎并未深究。”
云芷与萧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丹药？道观？布施气运？这背后，是否又与那“窃运”邪阵有关？国师究竟想做什么？
“还有……”萧宸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近日京中，有几起看似意外的死亡。一个是醉酒的更夫失足落水，一个是年老致仕的员外突发心疾，还有一个是……当年曾参与审理周彦之父舞弊案的一名刑部老吏，夜里走水，没能逃出来。京兆尹都定了案，但时间点……有些巧合。”
巧合？萧绝眼中寒光一闪。他从不相信巧合。这更像是……灭口。国师在清理可能与旧案相关的、最后的知情人？这说明，他们离核心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但这压力，并未让他们崩溃，反而如同磨刀石，将他们的意志磨砺得更加锋利。
夜深人静时，萧绝与云芷依旧会进行“契约同修”。内力与魂力的交融循环愈发顺畅自如，带来的提升也愈发显着。他们甚至开始尝试，在循环过程中，将一丝力量导向云芷正在绘制的“绘影”之中，那墨色雀鸟眼中的金芒便更加璀璨，飞行的时间也更持久了几分。
这短暂的宁静，并非休憩，而是暴风雨中，双方都在调整呼吸、积蓄力量的间隙。每一分实力的提升，每一条线索的掌握，都在为那注定无法避免的最终碰撞，增加着一分胜算。
澄瑞堂内，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窗纸上，映出两个或对坐研讨、或静静修炼的身影。他们如同蛰伏的苍龙与彩凤，在寂静中打磨着爪牙与羽翼，等待着腾空而起、撕裂黑暗的那一刻。
直到这一日，萧绝刚从京畿大营回府，甚至来不及换下戎装，萧寒便步履匆匆地赶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绝的脸色，瞬间沉凝如水。
他大步走向书房，推开门的瞬间，正在调制药墨的云芷抬起头，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心不由得一沉。
“边关八百里加急，”萧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北境异族再度集结，前锋已越过缓冲区，劫掠了三处边镇。军报上说……敌军之中，再现巫蛊之术，且有……国师府符箓的痕迹。”
宁静，到此为止。
风雨，终于来了。
（第19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