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露水最浓的时刻。
水生趴在距离公路八百米外的一处山脊反斜面上。身下垫着用油布包好的枯草,既能隔潮,又不会在挪动时发出声响。他整个人陷在一堆特意布置的枯枝败叶里,连狙击步枪的枪管都用破布条缠裹,只在瞄准镜的位置留出必要的空隙。
左眼的位置,绷带已经换了新的,边缘用松香混合着草木灰涂抹过,防止反光。仅存的右眼抵在瞄准镜后,瞳孔缩得很小,像一颗浸在冰水里的黑石子。
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每一口气都分成四段吸入,在肺里停留数秒,再分成四段缓缓吐出。这是他在无数次潜伏中养成的习惯,能让胸口的起伏降到最低,让瞄准镜里的十字线稳定如山。
瞄准镜的视野里,是黑山咀南侧的一片开阔地。那里,敌军加强团的部队正在连夜构筑临时营地。篝火星星点点,人影晃动,汽车引擎的轰鸣断续传来——周大海他们在老鹰沟的袭击显然惊动了敌人,迫使他们提前停下,加强警戒。
但真正吸引水生目光的,不是那些普通士兵。
在营地中央偏东的位置,几顶较大的帐篷已经支起,周围拉着简易的铁丝网。帐篷外停着三辆吉普车,其中一辆的车顶上竖着天线——指挥所的明显特征。几个身影在帐篷间进出,从走路的姿态和周围士兵的反应看,是军官。
更关键的是,在指挥所西侧约两百米处,一片相对平坦的地面上,六门美制m1型75毫米山炮已经卸下牵引车,炮口指向北方。炮兵们正在搭建弹药堆放点,测量军官拿着仪器在确定射击诸元。
水生记下了所有细节:指挥帐篷的数量和位置、军官的活动规律、炮兵阵地的布局、警戒哨的分布和换岗时间、以及可能的高价值目标——一个戴着大檐帽、披着军大衣、正对着地图比划的中年人,肩章上的两颗星在篝火光中隐约可见。
上校。至少是个团长。
水生右眼的肌肉微微收缩,瞄准镜的十字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颗戴着大檐帽的脑袋上。距离,八百五十米。风速,东南风,约每秒三米。湿度偏高,会影响弹道。光线太暗,但瞄准镜里的微光增强装置勉强够用。
他的食指虚搭在扳机护圈上,没有扣下。
还不是时候。
耳机里传来极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夜莺”压低的声音,几乎像耳语:“‘鹰眼’,我到位了。指挥所西侧三十米,灌木丛。能看到四个固定哨,两个游动哨。换岗间隔十五分钟。”
水生嘴唇几乎没动,喉部肌肉轻微震动,声音通过埋在下颚的骨传导麦克风传出去:“收到。炮兵阵地东南角,弹药堆旁,那个拿测距仪的,看到了吗?”
短暂的沉默,然后:“看到了。少尉衔,应该是炮兵观测员。”
“记下他。第二个目标。”
“明白。”
通讯切断。耳机里恢复寂静,只有自己缓慢到极致的心跳声。
水生保持着瞄准姿势,右眼一眨不眨。失去左眼后,他的视野窄了一半,深度感知也受了影响。刚开始那几天,他连走路都会下意识地偏向左倾。但现在,经过一个多月近乎自虐的适应性训练,他已经重新掌握了单眼瞄准的技巧。
甚至,因为只剩一只眼睛,他反而更专注了。没有另一只眼睛分散注意力,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目镜里,集中在十字线交点上,集中在那个还在移动的、戴着大檐帽的脑袋上。
时间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流逝。
营地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大部分士兵钻进临时搭起的帐篷或雨布下休息,只留下警戒哨和少数巡逻兵。指挥所的帐篷里还亮着灯,人影在帆布上晃动。炮兵阵地上,炮兵们也完成了准备工作,只留下两个哨兵守着火炮,其他人也去休息了。
凌晨四点半,气温降到最低。露水在水生伪装的枯叶上凝结成细小水珠,有几滴沿着缠枪的布条滑落,渗进他的袖口,冰凉。
他依然没动。
凌晨四点五十,指挥所的帐篷帘子掀开,那个披着军大衣的上校走了出来,站在帐篷门口,点了一支烟。火柴的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照亮了疲惫而烦躁的表情。他抽了几口,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转身准备回帐篷。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水生的食指轻轻压下扳机。
“噗。”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夜风吞没的闷响。枪口制退器喷出的气流吹动了面前的枯叶,但声音比咳嗽还轻。
八百五十米外,那个上校的身体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重锤砸中后脑。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双手下意识地去捂脖子——子弹从侧面颈动脉射入,从另一侧穿出,带出一蓬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的血雾。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
帐篷里冲出两个参谋,看到地上的情形,惊恐地大喊起来。营地瞬间炸锅!哨兵的哨声凄厉响起,探照灯的光柱胡乱扫射,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抓起枪冲出帐篷。
但水生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在扣下扳机后的0.3秒内,他完成了退壳、上弹、收枪、侧滚的连贯动作,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山脊反斜面,钻进预先挖好的一个浅坑里。坑里铺着油布,能隔绝体温。他蜷缩着,用伪装网盖住全身,连呼吸都屏住了。
五秒后,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他刚才潜伏的位置,打得枯枝碎叶乱飞。
十秒后,迫击炮弹的尖啸声传来——敌人根据枪声大致判断的方向,开始了盲目炮击。
“轰!轰!”
爆炸的火光在山脊上亮起,震得地面发颤。泥土和碎石雨点般落下,砸在水生背上的伪装网上。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炮击持续了约三分钟,然后渐渐停歇。敌人的搜索队应该已经出发了,但黑夜里在复杂山地搜索一个狙击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水生依然没动。他在心里默数: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数到三百时,耳机里再次传来“夜莺”的声音,依然平静:“目标清除。敌军已乱。炮兵观测员正在往指挥所方向跑。”
水生的嘴唇动了动:“收到。我转移至二号位。你按计划撤离。”
“明白。”
通讯再次切断。
水生又等了十分钟,确认附近没有脚步声,才缓缓从浅坑里爬出来。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舒展。伪装网上的泥土和碎叶簌簌落下,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检查了一下狙击步枪,确认没有进土,然后背上枪,开始向东南方向移动。不是走,是爬。四肢着地,身体贴地,像一只在夜间潜行的蜥蜴。每前进几米,就停下来,侧耳倾听,用独眼观察四周。
黑暗是他的朋友。失去左眼后,他的右眼对微弱光线的敏感度反而增强了。他能分辨出远处篝火旁人影的轮廓,能看出巡逻队手电光柱的移动规律,甚至能察觉到五十米外一只夜鸟被惊飞时翅膀扇动的气流。
八百米的距离,他爬了整整四十分钟。
抵达二号狙击位时,天色已经开始发灰。这是一个天然的石缝,位于另一处山脊的腰部,正对着敌军炮兵阵地的侧后方。距离更近了,只有五百米左右,但视界极好,能看到整个炮兵阵地和大部分营地。
水生小心地清理掉石缝入口的蜘蛛网,钻进去,架好枪。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那个炮兵观测员已经回到了阵地,正对着几个炮兵军官激动地说着什么,手指向水生刚才开枪的方向。军官们脸色难看,挥手让炮兵们进入警戒状态。
但已经晚了。
水生右眼抵上瞄准镜,十字线稳稳地套住了那个炮兵观测员的胸口。这个距离,这个光线条件,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噗。”
又是一声轻响。
观测员向后仰倒,胸口爆开一朵血花。旁边的军官惊恐地趴下,大喊着:“狙击手!还有狙击手!”
整个炮兵阵地乱成一团。炮兵们纷纷寻找掩体,但平坦的地形让他们无处可藏。几个胆子大的试图去拖火炮,想调转炮口,但立刻被水生点倒两个。剩下的再也不敢露头。
水生没有继续射击。他的任务不是杀伤普通炮兵,而是瘫痪这个炮兵阵地。现在,观测员死了,军官不敢露头,火炮无法瞄准——这个山炮连至少在几个小时内,失去了效力。
他收起枪,再次转移。
天快亮了,必须撤了。
撤离路线是预先规划好的:沿着山脊线向东,穿过一片密林,在黎明前抵达第一个汇合点。那里,“夜莺”应该已经带着侦察小组在等了。
林间光线极暗,但水生走得很稳。独眼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他能看清脚下每一根可能绊脚的树根,能避开每一丛可能挂住衣服的荆棘。枪横抱在胸前,手指始终搭在扳机护圈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走了约莫二里地,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鸣——三短一长,是“夜莺”的联络信号。
水生停下,回了两声蛙鸣。
片刻后,几个身影从树后闪出。“夜莺”走在最前面,脸上涂着泥灰,军装湿漉漉的——看来她是涉水过来的,为了消除气味。她身后跟着三个侦察兵,都是精锐,此刻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顺利?”“夜莺”问,声音压得很低。
“两个目标,清除。”水生简单回答,“炮兵阵地瘫痪了。”
“指挥所那边乱套了,至少一个小时没发出有效命令。”“夜莺”说,“我们趁乱摸进去,拿到了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几份地图和文件,“行军路线图、补给计划、还有一份加密电文。”
水生看了一眼,点头:“林支队长会需要这些。”
“走吧,天要亮了。”
小队继续向东行进。天色越来越亮,林间的鸟开始鸣叫。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尽量走在阴影里,避开开阔地。
在即将走出密林时,前方开路的侦察兵突然停下,举起拳头——警戒手势。
所有人立刻蹲下,枪口指向前方。
透过树叶的缝隙,能看到林外的土路上,一支敌军小分队正在快速移动。约莫二十人,装备精良,动作迅猛,战术队形保持得很好。他们不是沿着大路走,而是穿插在路边的地形里,像在搜索什么。
“猎犬?”“夜莺”用唇语说。
水生独眼眯起。他认出了其中几个人的动作——和老鹰沟袭击周大海他们的那股敌军精锐很像。搜索队形、交替掩护、对地形的利用,都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
但这些人行进的方向……不是朝着他们,而是朝着西北——周大海突击营撤离的方向。
水生和“夜莺”对视一眼。
“通知指挥所。”“夜莺”对身后的报务员说。
报务员轻轻打开电台,调好频率,开始发报。按键声被林间的鸟鸣掩盖。
两分钟后,回电来了。报务员译出电文,递给“夜莺”。
“夜莺”看完,低声传达:“林支队长命令:继续按计划撤离。‘猎犬’由他处理。我们在二号汇合点等进一步指示。”
水生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支正在远去的敌军小分队,然后转身,跟着小队消失在密林深处。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树叶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
黑夜的猎杀结束了。
但白天的绞索,才刚刚拉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