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四月,春风愈发和暖,吹开了山坡上的达子香(兴安杜鹃),粉紫的花朵簇簇团团,如同云霞落入了人间。冷家新房的最后一片瓦也已盖好,工匠们正在进行内部的抹墙和盘炕收尾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和湿泥的清新气息。然而,与这充满生机的春色和新居将成的喜悦相比,冷家小院里弥漫着的,更多是一种紧张而庄重的气氛——胡安娜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
胡安娜的肚子已经大得惊人,如同熟透的瓜果,沉甸甸地坠在身前,让她几乎无法看到自己的脚尖。她的脸庞和四肢浮肿未消,行动愈发迟缓笨重,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腰背的酸痛几乎成了常态,夜里更是难熬,孩子的胎动强劲而频繁,常常将她从浅眠中踢醒,冷汗涔涔。
林秀花几乎是寸步不离,眼神里混合着期盼与难以掩饰的焦虑。她按照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早已将产房——也就是现在住的旧屋东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炕席擦得锃亮,铺上了厚厚软软的新褥子,虽然比不上新房,但求一个温暖安稳。所有可能用到的物品,都一一检查,摆放整齐:
热水是首要的。 家里那口新买的大铁锅派上了用场,从早到晚,灶膛里的火几乎不停,保证随时有充足的滚开热水备用。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盆和崭新的搪瓷盆都刷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灶边。
干净的布至关重要。 林秀花和胡安娜之前用新买的白细布和旧软布,撕剪、蒸煮、晾晒了无数遍,准备了大叠的产垫和包裹婴儿的襁褓。这些布片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头的柜子里。
剪刀、针线、还有那瓶珍贵的獾油(以防孩子皮肤出现问题),也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孙老药提前配好的、用于产后调理和催奶的几包草药,也用红纸包着,放在显眼处。
吃食也得预备着。 林秀花提前烙好了一摞容易消化、能快速补充体力的小米面饼子,煮了不少鸡蛋,还熬好了一罐浓稠的红糖,就放在炕梢的矮柜上,确保产妇随时能吃到东西。
冷志军更是将全部心神都系在了妻子身上。狩猎队的一切事务暂时交给了赵老蔫和巴雅尔打理,他每天除了必要的外出(比如去新房工地看看进度),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家里。他不再进行任何剧烈的活动,甚至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到妻子。夜里,他依旧睡在外屋的小床上,耳朵像最警觉的猎犬,捕捉着里屋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他的体贴无声却无处不在。胡安娜因为浮肿,原来的鞋子穿不进去了,他就找来柔软的旧布,比着她的脚,笨拙却仔细地缝制了一双宽松的软底布鞋。胡安娜胃口不好,他会想方设法弄些新鲜的山野菜或者河鱼,变着花样让母亲做给她吃。他常常只是安静地坐在炕沿,握着妻子的手,什么也不说,但那沉稳有力的陪伴,本身就是最好的安慰。
屯子里的女人们,更是将冷家的事当成了自家的事。几乎每天,都有相熟的婶子、嫂子过来探望。她们不空手来,有的端着一碗刚出锅、撒了芝麻的鸡蛋羹,有的提着半篮子还带着露水的嫩野菜,有的拿着几块给未出世孩子做小衣裳的零碎花布。
她们来了,也不多打扰,只是陪着林秀花和胡安娜说说话,用她们过来人的经验宽慰着即将初次生产的胡安娜。
“安娜妹子,别怕,女人都有这一遭,咬咬牙就过去了!”
“是啊,瞧你这肚子形状,准是个大胖小子!”
“到时候疼起来,就使劲,别憋着,喊出来也行!”
“生了娃,奶水要是下不来,就用热毛巾敷,再喝点鲫鱼汤……”
这些朴实甚至略带粗粝的话语,却蕴含着最真切的关怀和力量。她们还会抢着帮林秀花干些零活,烧火、洗衣、喂鸡,让林秀花能专心照顾儿媳。这种源自血脉、延续了不知多少辈的乡村互助传统,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暖动人。
巴雅尔的媳妇更是几乎天天来,她力气大,手脚麻利,帮着挑水、劈柴这些重活,嗓门洪亮地指挥着,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总管。林志明的娘则细心地检查着准备好的襁褓和尿戒子,看看有没有遗漏。
就连屯里那些半大的小子和丫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紧张与期盼,经过冷家院子时,都会自觉地放轻脚步,不再大声喧哗。
接生婆是早就请好的,是屯西头的马婆婆,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清亮,双手稳当。她是屯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经她手接生的孩子,数都数不过来。冷志军提前几天就亲自去请过,送上了丰厚的谢礼(一块好布料和几斤猪肉),马婆婆爽快地答应了,只说:“到时候让人来喊一声就行,我随时准备着。”
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待着那个小生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敲响人世的大门。
夜幕再次降临,冷家旧屋里,油灯的光芒显得格外温暖。胡安娜靠在厚厚的被垛上,感受着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动,看着婆婆忙碌的身影,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女人们离去时的说笑声,心中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亲情与乡情的暖流所取代。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身后,有体贴的丈夫,有关爱她的婆婆,有热心的屯邻,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这个小小的村庄,用她最朴素的方式,为她构筑了一道最坚实的屏障。
她轻轻抚摸着肚子,低声呢喃:“娃啊,你爹,你奶奶,还有这么多叔伯婶娘,都在等着你呢。别怕,娘也不怕,咱们一起,平平安安的……”
冷志军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另一只手,目光坚定而温柔。
产期临近,全家乃至全屯,都已严阵以待。这份为迎接新生命而进行的庄重准备,本身就如同一种古老的仪式,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