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时节,但对于临近产期的胡安娜来说,这最后的一段孕期,却显得格外漫长而艰辛。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像一口倒扣的铁锅,沉甸甸地压迫着腰肢和五脏六腑,让她举步维艰。
新房的建设工地上,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充满了希望与活力。然而,在这片喧嚣的背景音中,胡安娜却只能大部分时间,被困在尚未完全收拾利索的旧屋炕上,或者搬个小马扎,在院子里有限地晒晒太阳。每一次起身、躺下、甚至只是翻个身,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沉重喘息和低低的呻吟。双腿和脚面浮肿得厉害,按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窝,好久才能恢复。夜里更是难熬,孩子似乎知道夜晚的宁静,胎动得格外频繁和有力,常常将她从浅睡中踢醒,腰背的酸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林秀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媳,端茶递水,按摩浮肿的双腿,说着宽心的话。但有些苦楚,终究是旁人无法完全替代的。胡安娜是个坚韧的性子,从不轻易喊苦叫累,但那日渐憔悴的脸色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不适,却让冷志军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这个平日里在山林中叱咤风云、与猛兽搏杀都面不改色的汉子,在面对妻子孕期的痛苦时,却显得有些笨拙和无措。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但他愿意用尽一切办法,去分担,去安抚。
体贴,藏在每一处细微的关照里。
每天清晨,冷志军不再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带着队员出门训练或巡查。他总是先确认胡安娜夜里睡得如何,是否需要喝水或者起身。他会轻手轻脚地打好温水,拧干毛巾,递给母亲,让她帮胡安娜擦脸。他会默默地将那个新买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暖水瓶灌满开水,放在炕沿胡安娜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家里的活计,他更是抢着干。劈柴、挑水这些重活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以往很少沾手的灶台活儿,他也开始尝试。虽然动作生疏,甚至有点手忙脚乱,但他会仔细询问母亲,按照胡安娜如今的口味,尽量把饭菜做得软烂、清淡一些。有一次,他听说鲫鱼汤能利水消肿,便一大清早去河边,愣是在冰冷的河水里站了半个时辰,钓回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亲自熬了一锅奶白色的鱼汤,小心翼翼端到胡安娜面前。
“快趁热喝了,听说这个管用。”他看着妻子,眼神里带着期盼,像个等待夸奖的大男孩。
胡安娜看着丈夫满眼的红血丝和手上被鱼鳍划出的细小伤口,再看看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鱼汤,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鲜美的滋味仿佛一直暖到了心里,连日的辛苦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体贴,更体现在夜间的守护与安抚。
随着产期临近,胡安娜夜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冷志军便主动搬到了外屋临时搭的小床上睡,将宽敞的炕留给妻子和母亲,但耳朵却时刻竖着,留意着里屋的动静。
只要听到胡安娜因腰背酸痛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或者因胎动频繁而辗转反侧的声音,他便会立刻起身,披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
“是不是又难受了?”他压低声音,在炕边坐下。
“嗯……腰跟断了似的,孩子也闹得欢……”胡安娜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委屈。
冷志军便会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或油灯微弱的光,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力道适中地、一下下地帮妻子揉按着后腰和浮肿的小腿。他的动作起初有些僵硬,但在母亲的指点和自己的摸索下,渐渐变得熟练起来。那温热粗糙的掌心,仿佛带着某种安定的力量,缓缓驱散着肌肉的酸痛与紧绷。
有时,胡安娜会被剧烈的胎动惊得轻呼,冷志军便会将手掌轻轻覆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强有力的“拳打脚踢”。他会用一种低沉而平稳的、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臭小子,轻点折腾你娘……”
“乖乖的,等你出来,爹带你去林子里撵兔子……”
“快些出来吧,别让你娘再受罪了……”
这笨拙而温柔的“胎教”,往往能让躁动的小家伙慢慢平静下来,也能让焦躁的胡安娜渐渐放松,重新进入睡眠。冷志军就这样一直揉按着,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守着,直到听见妻子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她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多少个夜晚,他都是在外屋的小床上和衣而卧,随时准备起身。
体贴,还在于那份感同身受的耐心与包容。
孕期的女人,情绪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有时,胡安娜会毫无缘由地感到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又会因为一点小事而默默垂泪。冷志军从未有过一丝不耐烦。每当这时,他要么是默默地陪在身边,递上一杯温水,要么是笨拙地讲一些山林里的趣事,或者队员们训练时出的洋相,试图逗她开心。哪怕胡安娜因为身体不适而语气冲了些,他也只是憨厚地笑笑,从不计较。
他还特意去向孙老药请教,学习了一些简单的、能够缓解孕妇焦虑和不适的穴位按摩方法,以及哪些草药泡脚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减轻浮肿。每天晚上,在给胡安娜按摩完腰背后,他还会端来一盆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草药香的温水,亲自帮妻子泡脚,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按摩着她的脚底和小腿,直到水微凉。
这些细致入微的照顾,胡安娜都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她知道自己嫁了个不善言辞却心细如发、顶天立地又懂得疼人的好男人。身体的辛苦似乎也因为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深情,而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带上了一丝甜蜜的意味。
屯里的女人们来看望胡安娜时,看到她虽然身体不便,但气色尚可,眼神安宁,而冷志军在一旁忙前忙后,体贴入微的样子,无不羡慕地交口称赞。
“安娜妹子,你可真是好福气!瞧军子多知道疼人!”
“就是,咱们屯里的老爷们,有几个能做到这样?”
“这往后啊,你们小两口的日子,指定越过越红火!”
听着这些赞誉,胡安娜苍白的脸上总会泛起一丝红晕,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拉着丈夫布满厚茧的手,轻轻抚摸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夕阳的余晖透过新糊的窗户纸,将屋里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胡安娜靠在厚厚的被垛上,冷志军坐在炕沿,依旧耐心地帮她揉按着浮肿的小腿。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饭菜的香气。林秀花在灶间忙碌着,准备着晚饭。灰狼和老狗缺耳朵安静地趴在门口。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那么温暖。
身体的艰辛或许还在继续,但胡安娜的心中却充满了力量和对未来的期盼。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有体贴的丈夫,有关心她的婆婆,有即将出世的孩子,有一个越来越好的家。这份沉甸甸的幸福,足以抵消所有孕期的苦楚,让她勇敢地、充满希望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