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国愣住了。
他活了四十七年,走过最远的地方是省城,见过最贵的被子,是百货大楼里标价八百八十八的羽绒被。
巴黎?
那两个字,对他来说,就像是戏文里唱的瑶池仙境,遥远,虚幻,与他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以及炕上这床传了半辈子的红被子,没有任何关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干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跟进屋来的赵市长和钱博,希望他们能给个解释。
赵市长脸上的表情比马建国还要精彩。他刚刚才从“不要钱,要政策”的震撼中缓过劲来,此刻听到林默这句天马行空的话,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这位林主任,是不是在山里颠簸久了,脑子也跟着一起晃荡了?把这床旧被子卖到巴黎?他怎么不说把这间土房子整个搬到卢浮宫去?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主任,您真会开玩笑……这……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一点念想,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只有钱博,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笑。他看着林,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的脸,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思。他知道,林默从不开玩笑。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棋盘上的落子,必有其深意。
林默没有理会赵市长的尴尬,他的目光依然锁在马建国的脸上,他要看的,是这个人最真实的反应。
“马县长,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马建国嘴唇哆嗦着,老实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只是讷讷地说:“林主任……俺……俺不懂。”
“好,那我们不说巴黎,我们说点你能懂的。”林默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那床华美的被子前,再次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栩栩如生的凤凰尾羽。
“这床被子,当年你爱人绣了多久?”
“整整三年。”马建国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数字刻在他心里。
“用了多少种颜色的丝线?”
“数不清了,光是这凤羽上的红色,就分了七种,从石榴红到胭脂红,都是她自己拿山里的花草染的。”说起这个,马建国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这上面的龙凤,有什么说法吗?”
“有!当然有!”马建国来了精神,走上前,指着被面,“您看这龙,是五爪,但它的第五个爪子是虚握着的,我们这儿的说法叫‘握宝’,寓意家里有余粮。这凤呢,嘴里衔着一根稻穗,叫‘衔福’,寓意人丁兴旺。这龙凤交缠的地方,您仔细看,是九个盘结,叫‘九子连环’,求的是子孙满堂,福气不断……”
他说得滔滔不绝,仿佛在介绍一件传世国宝。赵市长在旁边听得直撇嘴,心想不就是一床被子吗,哪来这么多神神道道的说法。
林默却听得极其认真。等马建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马县长,你刚才说的这些,不是迷信,也不是土话。它叫‘文化’。”
林默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一床机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被子,一天能做一万床。它很标准,很保暖,但它没有故事,没有灵魂。而这床被子,”他拍了拍身前的被面,“它独一无二。它里面有你爱人三年的青春,有裕南县上百年的传承,有你们对美好生活最朴素的向往。这些东西,是机器永远也生产不出来的。”
他转过身,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目光从马建国,扫到赵市长,最后落在钱博身上。
“我们一直说裕南县穷,说这里没有资源。我们都错了。”
“这里有最顶级的刺绣工艺,有未经商业污染的古老歌谣,有纯天然的药材,有最原生态的文化……这些,才是裕南县最宝贵的财富,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金矿!”
“可……可是这些东西,它换不来钱啊。”马建国急切地打断他,“林主任,您说的这些,我们祖祖辈辈都守着,可也祖祖辈辈都受着穷。一个绣工再好的钱包,拿到县城,也只能卖十块钱。”
“那是因为你们把它当成了‘土特产’在卖!”林默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你们把它放在了菜市场的案板上,跟白菜萝卜摆在一起!你们自己都觉得它廉价,怎么能指望别人给它开出高价?”
“我们应该把它放在哪里?”林-默的目光灼灼,“应该把它放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橱窗里,放在纽约第五大道的精品店里,放在全世界最昂贵的货架上!”
“我们要做的,不是把它当成土特产廉价出售。而是要把你们的刺绣、你们的文化、你们的故事,全部整合起来,联合最顶级的资本,聘请最顶尖的设计师,去打造一个源自我们东方的、真正的奢侈品牌!”
“奢侈品牌”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土屋里轰然炸响。
赵市长彻底懵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陪同领导下乡扶贫,而是在听一个疯子说梦话。扶贫搞成奢侈品?这是他二十年官场生涯里听过最离谱的事情。
马建国也呆若木鸡,他努力地去理解林默话里的意思,可“奢侈品”这个词,对他来说,比“巴黎”还要遥远。
林默看着他们的表情,知道这个想法对他们来说冲击力有多大。他放缓了语速,循循善诱。
“赵市长,我问你,一个LV的包,成本多少?它卖多少?凭什么?”
赵市长被问得一愣,支吾道:“凭……凭牌子,凭它是法国的……”
“对,凭牌子。牌子是什么?是历史,是故事,是血统。”林默接话,“一个几百块的包,印上他们的花纹,就能卖几万块。我们为什么不能?”
“我们……我们有什么?”赵市长下意识地反问。
“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林默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们有这床被子上承载的,比他们任何一个品牌都悠久的文化传承!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血统!”
他指着那床被子,像一个将军指着自己的百万雄兵。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模仿西方,而是要重新定义东方!我们要用我们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去跟他们那些只有几百年历史的西方品牌,进行‘降维打击’!”
“降维打击”……赵市长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岁,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狂妄和野心。
马建国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他听不太懂什么“降维打击”,但他听懂了另一句话——“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这句话,像一道电流,让他那因为常年贫困而有些佝偻的脊梁,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
“林主任……”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见的颤抖,“这……这能成吗?”
“能成。”林默的回答斩钉截铁,“但光靠我们不行。我们有最好的‘面粉’,但我们缺一个顶级的‘面包师’,更缺一个愿意为这个‘面包’一掷千金的‘食客’。”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外面,是连绵不绝的灰色群山,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这里与世界隔绝。
“马县长,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跑项目,要资金。而是要把你们山里所有的‘宝贝’,都给我找出来。那些最老的绣娘,那些还记得古老山谣的歌者,那些懂得如何用古法炮制药材的郎中……把他们一个个都登记在册。我要知道,我们的‘家底’,到底有多厚。”
他又转头看向赵市长,神情恢复了冷静。
“赵市长,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停止所有华而不实的‘山货节’、‘推广会’。把那些钱省下来,成立一个‘裕南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从今天起,我们不是在扶贫,我们是在保护文明。”
赵市长张着嘴,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能下意识地点头。
林默的目光,最终望向了窗外那无尽的群山。
“至于那个‘面包师’和‘食客’……”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我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