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一行冰冷的黑字，像一盆淬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刚刚因苏曼那番豪言壮语而升腾起的热血，瞬间冷却，凝固，沉甸甸地坠入腹中。旋转餐厅里依旧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水晶灯的光芒温暖而奢华，远处传来钱博等人醉后的高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一场隔着毛玻璃的默剧。
林默感觉自己的听觉在一瞬间被抽离了，全世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几个字在嗡嗡作响。
绝食。
这个词汇，带着一种原始而悲壮的力量，轻易地撕碎了所有关于商业蓝图、地缘政治和宏大叙事的浮华外衣，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了？”
苏曼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脸色的变化，那是一种从云端跌落的瞬间苍白。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递给了她。
苏曼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自信光芒的眸子，微微一凝。片刻后，她将手机还给林幕，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份平静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我早就说过，这是代价。”她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残余的红酒，“任何改革，都会有牺牲品。你想让所有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从商业角度看，为了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牺牲百分之十，是理性的选择。”
林默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知道苏曼说的是对的，是冰冷而正确的商业逻辑，是教科书上的最优解。
可是，他不是商人。
“苏总，”他抬起头，目光里没有了方才的温情与默契，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湖水，“如果你的家人，恰好就在那百分之十里面呢？”
苏曼的动作一滞，杯中的红酒漾起一圈涟漪。她看着林默，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固执，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骨子里，有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天真，或者说，是一种近乎愚蠢的理想主义。也正是这份天真与理想，让他拥有了那种能让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近乎可怕的驱动力。
“你要去见他？”苏曼问。
“我必须去。”
“现在？”
“现在。”
苏曼沉默了。她没有再劝。她知道，自己可以说服董事会，可以说服华尔街的资本巨鳄，但她永远说服不了眼前这个男人，放弃他心中的那份“问心无愧”。
“我让司机送你。”她最终只能这么说。
“不用，我自己开车。”林默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穿过依旧喧闹的餐厅，那些兴奋的祝酒词，那些对未来的畅想，像海市蜃楼一般从他身边掠过。他与这场盛大的庆功宴，已经隔了两个世界。
电梯门打开，酒店大堂金碧辉煌。林默径直走向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让他滚烫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掏出车钥匙，正要走向停车场，一个身影带着一阵风，跌跌撞撞地从一辆刚停下的车里冲了出来。
是钱博。
他不是被搀扶着送回去了吗？
此刻的钱博，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纸，像是攥着圣旨。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涨得通红，呼吸急促，看到林默，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小林！小林！天大的……天大的喜事！”钱博语无伦次，他想抓住林默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只能在原地激动地挥舞着那张纸。
跟在钱博身后的，是绿洲市的赵市长和几位地方要员，他们同样是一脸的狂喜和敬畏，看着林默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一尊行走的神只。
“钱司长，出什么事了？”林默的心思全在那个绝食的县长身上，语气有些不耐。
“不是出事！是天大的好事！”钱博终于喘匀了气，他把那张纸，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递到林默面前，“京城！京城来的贺电！”
贺电？
林默愣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那是一份电报传真件，最上方是鲜红的抬头。
字不多，但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电文高度肯定了沙漠公路的建成，称其为“新时期西部大开发的标志性工程，是探索中国式现代化区域协调发展道路的伟大胜利”。
而在电文的最后，是对他个人的评价。
“……林默同志，临危受命，深入一线，面对错综复杂的内外局势，展现了卓越的政治智慧和非凡的战略魄力。其人有勇有谋，堪为国之栋梁。望再接再厉，为国为民，再立新功！”
有勇有谋，国之栋梁。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林默的神经上。
他感觉脖子上那条早已被取下的金色哈达，又重新出现了，而且变得无比沉重，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国之栋梁啊！小林！”钱博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看着林默，眼神里是混杂着羡慕、激动和由衷敬佩的复杂情绪，“我干了三十年革命工作，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评价，给一个厅级干部！你……你这是要一步登天了！”
赵市长等人更是围了上来，谀词如潮。
“林主任，不，您现在是咱们国家的栋梁！是我们西部的擎天柱啊！”
“我就说林主任是真龙下凡，跟着您干，没错！”
周围的赞美声、恭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可这些声音，在林默听来，却无比的刺耳。
国之栋梁？擎天柱？
一个连自己治下一个县的百姓都照顾不好，逼得人家县长要用绝食这种方式来请愿的“栋梁”？
这八个字，不是赞美，是巨大的讽刺。
林默的脑海中，【情绪剧本】面板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栏，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混乱的、红黑交织的状态。
【主体：林默】
【情绪状态：巨大的荣誉感（30%）与强烈的自我否定（70%）交织，责任感过载，濒临失衡】
他缓缓地，将那份足以让任何官员欣喜若狂的贺电，折叠起来，放进口袋。
“钱司长，赵市长，”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感谢各位。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个人，属于所有为西部发展付出心血的同志。”
他说的，是标准的官样文章，但语气里的疏离感，让周围狂热的气氛，稍稍降了温。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处理，先走一步。”林默说完，不再理会众人错愕的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哎，林主任！”赵市长急忙跟上两步，“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咱们不得连夜开个会，学习一下首长指示精神？”
林默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他回头，看着赵市长，那目光，让这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市长，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赵市长，”林默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裕南县的马县长，在试验区门口绝食的事情吗？”
赵市长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我……我……”他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林默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又看向钱博，和其他几位地方官员。他看到的是躲闪的眼神，和尴尬的沉默。
他们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却都在这场庆功宴上，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事，当成了一块无伤大雅的背景板，甚至是一点无足轻重的杂音。
林默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没有再说什么，坐进车里，发动了引擎。
越野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调转车头，没有驶向酒店的停车场，而是汇入车流，朝着试验区总部的方向，决然而去。
车窗外，五星级酒店的璀璨灯火被迅速抛在身后，城市的繁华光影，如流光般倒退。前方，是越来越深的夜，是属于西部的、那片广袤而沉寂的黑暗。
林默开着车，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的衣袋。
口袋里，那份滚烫的贺电，和那八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现在终于明白，成为“国之栋梁”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权力，不是地位，而是一副永远无法卸下的、沉重无比的担子。
担子的一头，是京城的万千期许；而另一头，是一个个具体的、会哭会笑、会饿肚子、会绝望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