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初秋。
山河省委政策研究室三号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新刷墙壁的淡淡涂料味和旧文件柜散发的樟脑气息。午后阳光斜照进来,在深红色会议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
林峰坐在靠窗的位置,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磨损痕迹明显的军用防水表。他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次写就。窗外的香樟树比五年前高大了许多,枝叶几乎要触到三楼的窗沿。
五年时光,在这个房间里沉淀为墙上新增的几幅全省地图——交通路网图、新能源布局图、产业链集群分布图。地图上的线条和色块,记录着这片土地悄然发生的变革。
坐在对面的政策研究室主任老程推了推老花镜,将一份刚打印还带着余温的材料推到林峰面前:“林省长,这是‘三项新政’实施半年的评估报告终稿。数据都核实过了,核心指标……比预想的还要好。”
林峰接过报告,没有立刻翻开。他的手指在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省委大院新建的智能停车楼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光泽——那是许薇团队三年前设计的“光伏建筑一体化”示范项目,如今已是省直机关节能减排的样板。
“老程,说说最真实的感受。”林峰收回目光,语气平和,“抛开数据,基层执行的时候,最难的是什么?”
老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这个习惯性动作让会议节奏自然放缓。“最难的不是技术,也不是资金。”他重新戴上眼镜,眼神里透着政研干部特有的审慎,“是观念。‘工业上楼’要动企业习惯了平摊厂房的惯性,‘飞地园区’要破地方保护那堵看不见的墙,‘数字专员’派驻制度……更是触动了太多人的舒适区。”
他顿了顿,翻开报告某页:“但有意思的是,阻力最大的北山市,这半年工业用地亩均税收提升了百分之四十,新增高新技术企业数量全省第三。他们的市委书记上周还专门打电话来,问明年‘数字专员’的名额能不能多给两个。”
林峰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笑容很淡,却让眼角细微的纹路舒展了些许——那是五年间无数个深夜会议、现场调研、方案推演留下的痕迹。
“痛苦转型后的甜头,总是格外有说服力。”他翻开报告,目光迅速扫过核心数据页,“但这还不够。老程,报告里对‘云顶湖项目’遗留地块转型利用的评估,篇幅太少了。”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老程端起茶杯,吹开表面的浮叶:“那个地块……情况复杂。规划调整了三次,招商停了两次,现在名义上是‘生态修复与文旅融合试验园’,实际上还在僵着。刘省长那边,一直没松口。”
“五年了。”林峰合上报告,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该有个了断了。”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加密通讯应用的提示。林峰扫了一眼,信息只有两个字:“妥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站起身:“报告我带回去仔细看。明天下午的专题会,重点讨论‘三项新政’下半年的深化方案,特别是如何与中央新出台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意见衔接。你们准备一下。”
“好的,林省长。”
走出政研室,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五年时间,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省委办公楼经过了两次节能改造,换了LEd灯,铺了隔音地毯,但那股混合着文件、茶水、陈旧木质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气息,始终没变。
林峰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转向楼梯,步行上了五楼。他的办公室还在老位置,但隔壁的房间如今是“省重大战略项目督导协调办公室”——五年前“云顶湖项目”暂停审议后,省委成立的临时机构,由他兼任主任,负责全省投资额五十亿以上重大项目的合规性审查和进度督导。
推门进去,办公室的陈设有了细微变化。书柜里多了几排技术类专着和产业经济研究报告,墙上那幅全省地图换成了可触控的电子屏,实时显示着各重大项目的进度节点。窗台那盆绿萝倒是还在,枝叶垂落得几乎要触到地面,显示出主人虽常浇水却无暇修剪的忙碌。
杨学民正在整理文件柜。五年过去,这位曾经的秘书如今已是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林峰的专职联络员,肩上的担子重了,鬓角也添了几根白发,但动作依然利落周到。
“省长,许薇总工那边传来消息,青州新能源装备制造基地的‘智能微网群控系统’今天上午通过了国家能源局的现场验收,综合能效比设计指标还高了百分之一点五。”杨学民递过一份简报,“验收组组长私下说,这个系统有望成为行业标准。”
林峰接过简报,目光在“行业标准”四个字上停留片刻:“许薇人呢?”
“还在青州基地,下午要和德国西门子的技术团队开视频会,讨论下一代储能系统的联合研发路线图。”杨学民顿了顿,补充道,“她让我转告您,下周她回北阳,把萌萌要的‘智能种植箱’设计图带过来。”
提到女儿,林峰严肃的脸上柔和了一瞬。林毅,小名萌萌,下个月就满十二岁了,秋天要上初中。孩子继承了母亲姜欣的清秀眉眼,却有着林峰少年时对机械和电子的痴迷。去年生日,许薇送了她一套入门级的编程机器人,没想到这孩子半年时间就自己改写了控制程序,还设计了一个“根据植物生长状态自动调节光照和浇水”的小项目,缠着许薇要更专业的设计指导。
“这丫头,净给许总工添麻烦。”林峰摇摇头,语气里却带着宠溺,“她妈妈昨天还说,萌萌的房间里现在堆满了电路板和传感器,快没地方下脚了。”
杨学民笑了:“姜主任那是嘴上抱怨,心里骄傲着呢。上周萌萌在全市中小学生科技创新大赛拿了一等奖,姜主任把获奖证书拍了照,发朋友圈都没屏蔽我们。”
两人都笑起来。这难得的轻松时刻,像紧绷弦乐中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笑声渐歇,林峰走到电子地图前,手指在屏幕上划动,调出“云顶湖地块”的实时卫星图。那片位于北阳市东北郊、占地近八千亩的区域,在卫星影像上呈现出复杂的斑块状——有废弃的建筑地基,有自然恢复的次生林地,有规划整齐却空置的景观道路,还有几处正在施工的生态修复试点工程。
五年。这个曾经搅动山河省政坛风云、牵扯出一条人命和无数明争暗斗的项目,如今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沉默地躺在那里。
“刘省长那边,最近有什么新动作?”林峰问,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杨学民收敛了笑容:“两周前,刘省长带队去长三角考察了三个大型文旅综合体项目,回来后在省政府常务会议上提了‘借鉴先进经验,盘活存量资源’。上周,他批示省文旅集团,要求‘重新评估云顶湖地块的多元开发价值,特别是康养和高端会议业态的可行性’。文旅集团已经组建了新的项目团队,负责人是……赵天福。”
赵天福,“山河文旅集团”董事长,刘万山的嫡系,五年前就是“云顶湖国际旅游度假区”项目的积极推动者。这五年,他和他背后的集团日子并不好过——省内文旅市场格局剧变,传统观光项目萎缩,沉浸式体验和生态康养成为新热点,而他们船大难掉头。
“看来,有人还是没死心。”林峰的手指在“云顶湖”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也难怪,那么大的地块,那么深的前期投入,总得有个交代。”
“还有件事。”杨学民压低声音,“秦风队长那边传来消息,他们监控到近期有境外资金,通过多层嵌套,正在收购省内几家中小型文旅策划公司和景观设计公司。收购方最终追溯到一个注册在卢森堡的基金,而这个基金的历史投资记录里,出现过‘三角洲风险评估公司’的影子。”
林峰转过身,眼神锐利起来:“三角洲公司……五年前那批监听设备的源头?”
“关联性很大。李锐追踪了资金流向,发现其中一家被收购的‘北阳创景设计公司’,上个月刚中标了省文旅集团的一个景观设计咨询项目——恰好是‘云顶湖地块概念性规划更新’的子项目。”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隐约轰鸣——那是北阳市轨道交通三号线的施工声音,又一个五年规划里的重大项目。
五年前那场围绕“云顶湖”的血腥博弈,随着王启明成为植物人、张建华“突发心脏病去世”、修理店老板在南下火车上“意外失足”、以及刘万山在高压下被迫收敛而逐渐淡出视线。但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如今,新的契机出现了——刘万山想借“盘活存量”之名重启旧梦,而曾经蛰伏的境外势力,似乎也嗅到了机会,开始用更隐蔽的方式重新布局。
“盯紧这家‘北阳创景’。”林峰的声音沉稳如常,但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查它的所有设计人员背景,查它过往项目的技术细节,特别是……有没有非常规的数据采集或传输设计。另外,让李锐反向追踪卢森堡那个基金的最终受益人,我要知道,这次来的,是‘灰狐’的哪条尾巴。”
“明白。”杨学民快速记录,“那刘省长那边……”
“按程序走。”林峰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翻开老程给的评估报告,“他提他的建议,我们做我们的评估。‘三项新政’的深化需要典型案例,‘云顶湖地块’的转型……或许能成为一个试金石。”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城市天际线远处隐约可见的群山轮廓:“五年了,该检验检验,我们铺的路,到底够不够结实,能不能让该过去的人过去,该留下的东西留下。”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电子地图服务器轻微的嗡鸣。杨学民悄然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林峰独自坐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点开加密通讯应用。刚才那条“妥了”的信息下面,秦风又发来一条更详细的汇报:“目标人物已安全转移至二号点,医疗组评估情况稳定。证据链第一部分完成固定,随时可启动下一步。”
他回复:“暂缓,等待最佳时机。”
放下手机,林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用棉线缠绕封口,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但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他解开线绳,抽出里面一叠泛黄的复印件——五年前王启明调阅的那些“云顶湖地块历史档案”的备份,以及后来秦风、李锐通过各种渠道补充搜集的佐证材料。
纸张在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上面的字迹、印章、签名,有些已经模糊,但串联起来,却勾勒出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违规的土地性质调整、虚假的补偿协议、流向不明的专项资金、还有几个早已调离或“退休”的关键签字人。
五年间,这份档案他翻阅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像是在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试图照清背后那些扭曲的面孔和交织的利益网络。但镜子太深,尘太厚,总有些角落照不亮。
直到三个月前,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出现了——当年负责地块测绘的一名技术员,因肺癌晚期住院,弥留之际通过子女找到了省纪委,交出了一份私藏的工作日记和几卷未归档的原始勘测胶片。
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峰将档案重新封好,锁回抽屉。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省委大院里的路灯次第亮起,远处居民楼的窗户也透出温暖的灯火。
五年。女儿从一年级稚童长成即将踏入中学的少年。许薇从研究院总工成长为国家级实验室的领军者。楚月的“工业文明传承”系列文化工程获得了国家级奖项。周岚在青州推动的“国产工业软件生态圈”已经吸引了上百家企业入驻。苏曼在国家发改委主导的“区域创新协同政策”正在全国推广。夏灵制作的纪录片《山河砺剑》拿了金鹰奖。陈曦参与起草的《商业秘密保护法》司法解释即将颁布……
而他,林峰,从一个空降的副省长,变成了山河省经济发展和产业转型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压舱石”和“推进器”。这五年,有明枪暗箭,有艰难取舍,有不眠之夜,但也有扎实的政绩、坚实的盟友和肉眼可见的改变。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家庭群的消息。姜欣发了一张照片: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中间是一个小巧的生日蛋糕,插着“12”数字蜡烛。萌萌对着镜头做鬼脸,手里还拿着一个没组装完的传感器模块。
姜欣的文字留言:“林副省长,再不回家,蛋糕上的奶油就要被某只小馋猫偷吃光了。另外,您女儿说,她的‘智能种植箱’需要一块FpGA开发板当生日礼物,请问财政给报销吗?”
林峰看着照片,嘴角的弧度终于明显起来。他回复:“二十分钟后到。开发板走我的科研经费,但需要提交详细的项目可行性报告,经林毅同学本人答辩通过后方可拨付。”
放下手机,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渐浓的暮色。五年砺剑,剑已出鞘。而接下来的,将是更复杂的战场——不仅是云顶湖那块土地,更是发展道路的选择、未来格局的奠定,以及一场跨越了五年时光、即将到来的彻底清算。
他关掉办公室的灯,锁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稳,坚定,一步步走向楼梯,走向那盏为他亮着的家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