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星期五,冬日的阳光难得慷慨,将整个城市都镀上了一层浅金。
上午十点,门铃准时响起。彦宸几乎是飞奔着去开的门,脸上那股子藏不住的、近乎于天真的兴奋劲儿,让刚进门的张甯看得直想笑。
“跑步了吗?”
这是彦宸打开门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他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叉着腰,眼神里带着一股“军训教官”般的审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张甯被他这副没头没尾的架势搞得一愣,随即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将肩上的书包卸下来递给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早上先在家门口跑了三圈,行了吧,教练?”
“那还行!”彦宸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批准了一份合格的训练报告。他接过她的书包,又顺手揉了一把旁边刘小川的脑袋,脸上那股子藏不住的、近乎于天真的兴奋劲儿,瞬间就冲破了那层故作严肃的伪装。
上午的阳光很好,透过客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刘小川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甩掉鞋子,像只回了自己家的小猴子,欢快地扑向了沙发。他今天显得比两天前更加兴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期待。
对这个七岁的男孩来说,这几乎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要去逛灯会。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算太好的缘故,往年春节,家人总是怕人多拥挤,怕天气寒冷,总是缺席这项最热闹的传统活动。上一次被抱去灯会时,他还在襁褓中打着盹,对那些流光溢彩的记忆,全然一片空白。
“哥!”刘小川从沙发上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那个正在厨房里忙着倒饮料、拿零食的身影,“我们再打一盘《战斧》吧?就一盘!”
彦宸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冒着甜香的麦乳精和一杯蜂蜜柚子茶走了出来,闻言立刻佯怒道:“打什么《战斧》啊!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公园看灯会,得早点出门占位置吗?” 他将柚子茶稳稳地放在张甯面前的茶几上,又将麦乳精和一大包薯片递给了刘小川,完成了新一轮的“小舅子贿赂计划”。他看着小家伙那瞬间有些垮下来的小脸,终究还是没绷住,话锋一转,大手一挥,脸上露出了“本大王法外开恩”的表情,“……行吧!反正现在还早,就来一局!速战速决啊!”
“好耶!”
客厅里,瞬间又被那熟悉的、粗糙又激昂的电子音乐所占据。张甯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柚子茶,看着电视机前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像素世界的战斗中,不由得失笑摇头。她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男性的快乐可以如此简单直接。无论是眼前这个即将成年的大男孩,还是他身边那个七岁的小不点,此刻都像两个揣着糖果、即将要去参加盛大游园会的小孩,那份纯粹的快乐,几乎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她笑着看了一会儿他们大呼小叫的“战斗”,然后悄悄地放下杯子,站起身,像一只不愿打扰别人好梦的猫,踮着脚,无声地走向了那间属于她的、充满了“专属”意味的小屋。
“咔哒。”
她轻轻地,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门外是热闹的、属于他们的世界;门内,是安静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即将开始的秘密仪式。
外面的声音并没有被完全隔绝,游戏机那激昂的、充满了战斗号角的电子音乐,混杂着刘小川兴奋的叫嚷和彦宸时而沉稳、时而夸张的指导声,像一层遥远的、模糊的背景音,反而将这间小屋衬托得愈发静谧。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像一个潜入了深海的潜水员,周遭是另一个世界的喧嚣,而她自己,则被一层温柔的、安静的水流包裹着,安全而自由。
她靠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新衣服特有的、干净的织物气息。这味道,混合着樟木的清香,是彦宸的味道,是这个“家”的味道。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间小小的屋子。彦宸将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根横杆上,已经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件属于她的、崭新的衣物。
除了此刻即将要穿上的这一整套,旁边还静静地挂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是他很早以前就买下的夏装,轻盈的荷叶边袖口,淡水彩色的花卉图案。她能回想起,在盛夏的风里,这裙摆扬起的模样。还有一件浅灰色的薄款风衣,大概是为春秋准备的。每一件,都是他精心挑选的,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她不曾拥有、却被他提前规划好的、明媚的未来。
这些衣服,像一个个美丽的、沉睡的梦,静静地悬挂在这里,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天。她一次也不敢穿回家去。她无法想象,该如何向母亲解释这些远超她消费能力的衣物的来历。那不仅仅是几件衣服,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正在小心翼翼地、用尽全力去靠近的世界。
而今天,就是唤醒其中一个梦的日子。
她想起了两天前,彦宸在送她和弟弟出门时,悄悄拉住她,用一种近乎于央求的、神神秘秘的语气说:“宁哥,后天来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换上那套去年冬天咱俩买的那套衣服哦!我……我要给你照相的哦,用我那台老富士相机哦!”
那认真的、充满了期待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
“嗯!”
她在心里,对自己,也对他,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要换上,一定要换上!不仅仅是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更是为了将这个注定美好的夜晚,用最完整的、最绚烂的姿态,永远地镌刻进自己生命的年轮里。
她走到那根横杆前,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审视着自己最重要的戏服。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件驼色大衣柔软的毛呢面料,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蜕变。
她脱下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袄和洗得有些松垮的毛衣,感受着冬日室内微凉的空气轻轻拂过肌肤。那是属于“过去”的张甯的壳。而现在,她要破壳而出。
她先是拿起了那条高腰的牛仔裤。布料挺括而有弹性,当她穿上它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布料顺着腿部线条收紧,带来一种恰到好处的包裹感。那感觉,不像束缚,更像是一种支撑。她走到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双腿被衬托得笔直而修长,一种陌生的、属于成年女性的力量感,从脚底悄然升起。
接着,是那件暖橙色的修身毛衣。它的颜色像一小撮被点燃的、温暖的火苗。当她将它套上头,柔软的羊绒触感瞬间包裹了她的上半身。那恰到好处的修身剪裁,与高腰的牛仔裤严丝合缝地衔接在一起,毫不费力地就勾勒出了她那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线,那惊人的三围比例,连她自己都感到了一丝陌生。镜子里,她白皙的脸颊,仿佛都被这团温暖的“心火”映照得明亮了好几个度,气色瞬间变得健康而生动。
然后,是点睛之笔——那件h型的驼色大衣。她将手臂伸进顺滑的内衬,感受着大衣的重量落在自己肩上。那是一种沉稳的、令人安心的重量。她没有扣上扣子,只是任由它敞开着。利落的剪裁瞬间拉长了她整个人的身形,让她显得愈发修长挺拔。而大衣的长度,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部分紧身牛仔裤勾勒出的、过于分明的曲线,让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性感,变得含蓄而内敛,少了几分攻击性,只留下一种优雅而高级的质感。
最后,她穿上了那双深棕色的小皮鞋。擦得锃亮的鞋面,倒映出屋顶微弱的光。当她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时,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像一个完美的收束音,将全身的色彩与格调,都牢牢地锚定一种安静而坚实的气质之上。。
她站在镜前,久久地凝视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这不是那个总是穿着宽大校服、埋首于题海中的、清冷的张甯。
镜中的女孩,身姿挺拔,目光明亮。驼色与暖橙的搭配,让她看起来像一杯加了肉桂的热红酒,温暖、明媚,又带着一丝令人微醺的、恰到好处的甜。她看起来……很贵。那不是金钱堆砌的昂贵,而是一种被爱意精心浇灌、被珍视细心打磨后,所呈现出的、不容置疑的“珍贵”。
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从旧衣服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纸盒。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银色管身的口红。这是彦宸送给她的春节礼物——一支在当时颇受年轻女孩追捧的、来自露华浓(Revlon)的“Super Lustrous”系列唇膏,色号是明媚又温柔的“西柚苏打”。
她拧开管身,将那抹带着清新果香的、水润的珊瑚粉色,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她不敢涂得太重,只是轻轻地抿了一下。
镜子里,那抹恰到好处的色彩,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脸。那不是浓妆艳抹的宣告,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点缀,像清晨花瓣上最鲜活的那一滴露珠,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明亮的青春活力。
这才是完整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注入了最后的勇气。然后,她抬起手,将小小的门锁,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拨开。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声响,像是一道命令。门外那喧嚣的电子乐、男孩们兴奋的叫嚷,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像潮水般重新涌入这个静谧的小世界。
张甯没有立刻走出去。她只是站在门口,像一个即将踏上全新大陆的探险家,最后一次审视着自己即将征服的这片领土。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着,既紧张,又充满了某种近乎于挑衅的、前所未有的期待。
然后,她迈出了那一步。
她没有走向沙发,也没有走向电视机。她只是走到了客厅中央,那片被阳光铺满的、最明亮的地板上,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展示般的骄傲,停了下来。
她就像一棵被精心栽培了许久、终于在今天绽放出最美花朵的树,安静地、舒展地,等待着那个种树人的检阅。
此刻,电视机前,战况正进入白热化。刘小川紧张地大喊:“哥!哥!后面!后面有偷袭的!”
彦宸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自己的白胡子老头,一个利落的旋风斩清掉了一波小兵,嘴里还在漫不经心地、带着几分讨好地念叨着:“宁哥怎么还不出来啊?是不是害羞了?我得想个什么词儿夸夸她,才能显得我特别有文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带着笑意地,回过了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彦宸的目光,在触及到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时,瞬间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那句准备好的、俏皮的“哟,换好啦?”,像一颗被掐灭了引信的哑炮,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他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只被他操控得行云流水的白胡子老头,在屏幕上傻愣愣地停在原地,像一个同样被惊呆了的木偶。
“哇——!”
一声充满了惊愕、震撼与不可思议的惊呼,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引力猛地拉扯过去,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朝着张甯的方向倾倒过去。要不是他还盘腿坐在地上,恐怕整个人都要扑倒在地。
屏幕上,两个骷髅兵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举起手中的骨头棒子,对着那静止不动的白胡子老头就是一顿猛敲。
“哥!你死了!你死了啊!快动啊!”刘小川急得连声惊呼,用力地摇晃着身边这个已经彻底石化的“战友”。
然而,他的“战友”已经完全魂不守舍。彦宸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张甯,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眼前这个让他呼吸停滞的身影。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口应答着,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十足的傻气:
“死了就死了吧……”
他喃喃自语,目光依旧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从她被暖橙色映照得明媚生辉的脸,到那挺括大衣下若隐若现的、惊人的腰线,再到那双笔直修长的腿。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揉碎,然后重新塑造成了漫天飞舞的、闪着光的粉红泡泡。
“看见你姐,”他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充满了宿命感的语气,补完了后半句,“我就已经死了。”
“噗嗤……”
张甯看着他那副像是被雷劈中、丢了魂儿的傻样,再也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得意地轻笑出声。那抹水润的西柚色,在她白皙指缝间若隐若现,像一颗藏不住的、甜蜜的糖。
“GAmE oVER.”
伴随着一声悲壮的电子音效,电视屏幕彻底暗了下来。刘小川颓然地扔下手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场因为“战友”临阵脱逃而导致的惨败。他愤愤地转过头,准备声讨这个不负责任的队友,却看到那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正旁若无人地、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黏糊糊的眼神互相凝视着。
他用一种充满了“不知姐美”的、纯粹的直男眼神,瞪着这两个又打算开始腻歪的半成年人,心里不服气地暗想:有啥区别?不还是那个凶巴巴的姐姐吗?换了件衣服就不认得路了?
“这盘不算啊!”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属于玩家的、最正义的抗议,“是你自己不动让我死的!要重来一局!”
彦宸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一把扒拉开弟弟抓着他胳膊的小手,像只大型犬一样,手脚并用地几步就爬到了张甯的脚边。然后,他撑着地板站起身,仰着头,从头到脚地,开始了他酝酿已久的、堪称“史诗级”的彩虹屁覆盖。
“我的天……宁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美丽吸进肺里,“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在屋里换衣服的,我应该在门口给你搭个台子,再给你铺上红地毯。你这不是换衣服,你这是仙女下凡现场啊!”
“还有这颜色!谁说冬天就得是黑白灰?你看这驼色配橘色,这不就是冬日里最暖的那一束阳光吗?不!阳光都没你暖!阳光看见你都得自卑地躲到云后面去!”
“还有这口红……这……这是什么神仙颜色?你涂上它,我感觉我不是在看一张嘴,我是在看一片结满了最甜最多汁的果子的果园啊!我想……我想去采摘一下……”
他说着说着,脸就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咳!”张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额头上,将他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给推了回去。
彦宸嘿嘿傻笑了两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拍脑门:“相机!我的相机!”
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懊恼,“哎呀!都怪宁哥你这仙女下凡的美丽太有冲击力,害我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等着啊!千万别动!保持这个姿势!”
说着,他像一阵风似的,转身就朝着阳台的方向跑去,开始在那堆杂物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他那台宝贝老相机。
看着他那副手忙脚乱的背影,张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得意地、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迈着优雅的步子,一摇一摆地走到了还气鼓鼓地坐在地上的弟弟面前,蹲下身,故意凑近了,用一种炫耀的语气问:“好看不?”
刘小川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诚实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还行吧。”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指了指被他拿进门后就放在沙发角落的那个牛皮纸袋子,压低了声音说:“姐,你送他的东西还不拿给他啊?”
张甯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收,立刻切换到了“戒严”模式,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紧张兮兮地说:“这会儿不给!你不许说出来啊!我要晚上看灯会的时候,找个机会再给他,给他一个惊喜的!”
听到“惊喜”两个字,刘小川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想呕吐又不敢吐的、极其扭曲的表情。他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自家姐姐,小声吐槽道:“那个东西还惊喜啊?谁会喜欢那么丑的东西?!”
“刘小川!”张甯立刻沉下脸,眉毛也竖了起来,一副“你敢再说一遍试试”的凶狠模样,“小屁孩,你懂什么!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你才会明白这种亲手做的东西有多珍贵!”
哪知刘小川听到这话,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挺了挺小胸膛,用一种极其老成的语气反驳道:“谁说我没有?小南都给我写情书了!还说我们以后也要一直在一起呢!”
张甯整个人一怔,大脑瞬间宕机。
什么……玩意儿?
“什么小南?”她下意识地追问道,眉头紧锁,“上次开家长会,你同桌不还是叫小芸吗?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刘小川一脸“你这都不知道”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解释道:“小芸换到前面去了,小南是我上个月换的新同桌。”
张甯愣愣地看着弟弟那张理直气壮的脸,脑海里瞬间拉响了一级警报。上个月才换的,这个月就写情书了?还“一直在一起”?这发展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个小南,年纪小小就这么会哄骗男孩子,肯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行,这事儿性质很严重,得赶紧跟妈汇报一下!必须严防死守,把一切可能带坏自家傻弟弟的苗头,都扼杀在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