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琴音。
谢昭宁脚步微顿,萧景珩也停下。那声音像是从南市音舍的方向飘来,短促却清晰,像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手,继续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城楼之上,风迎面吹来。整座京城在晨光中铺展开来,屋舍成片,街道纵横,炊烟袅袅升起。南市学堂里传出孩童齐声念书的声音,西坊茶馆门口,有人正打着哈欠摆出桌椅,一个孩子抱着旧琴跑过街口,嘴里哼着《云阙引》的调子。
谢昭宁望着这一切,指尖轻轻动了动,仿佛在无声地拨弦。
第一缕阳光落在“音政双清”碑上,青石泛起微光。那块碑是百姓自发立的,没有刻他们的名字,只写着四个字:音安民心。
萧景珩站到她身侧,右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望向北园御道,那里梅花开得正盛,花瓣随风飘落,落在行人肩头,也落在缓缓入城的商队旗帜上。旗面写着“通和万邦”,是谢昭宁亲笔题的字。
“你看。”他低声说,“南市修好了。”
谢昭宁点头。那里曾是一片废墟,边境战乱时被烧毁。如今新屋重建,学堂每日清晨响起琴声,孩子们轮流在门前小台上试奏新曲。有人弹错了,引来笑声,但没人嘲笑,大家都耐心听着。
东街拐角处,卖糖糕的老妇人正把最后一块糕点放在门前小案上。她没说话,只是合了合掌,抬头看了看城楼方向。
谢昭宁看见了,却没有回应。有些感激不必回应,有些心意早已相通。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她的袖角,银铃耳坠轻晃,发出细微声响。萧景珩察觉到,微微侧身,将她往内侧带了半步,替她挡去几分风势。
他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城楼下,挑担的农人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一个母亲抱着孩子,指着城楼说:“那就是谢姑娘和镇北王。”孩子睁大眼睛,用力点头。旁边学子放下书卷,合掌致意。守卫站在岗哨旁,默默行礼。
这些动作都很轻,很安静,却连成一片。
谢昭宁闭了会儿眼。她不再用《心音谱》去听人心,可她知道,此刻每一颗心都在同频跳动。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服从,而是因为安宁。
十年前她逃出尚书府时,六岁的她躲在柴堆后,听见刀剑声、哭喊声、火燃木梁的噼啪声。她发誓要活下来,要弄清真相,要让那些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后来她学会了用琴音识谎,用旋律唤醒记忆,用一曲《焚心律》破蛊控术,也用一首《清平调》迎来四方宾服。
她走过血雨腥风,穿过权谋迷局,终于走到这一天。
萧景珩的手一直没松开。他的掌心有茧,是长年握剑留下的。她记得他第一次卸下伪装是在江南小院,月光下他坐在她对面,接过她的琴,笨拙地拨出第一个音。
那时他还不懂音律,却愿意为她学。
现在他依然不懂谱,但能听出她琴声里的疲惫、坚定、欢喜与释然。
“我们做到了。”她说。
他转头看她,目光温和,“是啊。”
“不是靠一个人,也不是靠一把剑。”她望着远方,“是靠很多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他点头,“每一步都不容易。”
风吹过城墙,带着春日暖意。边境商队已完全入城,队伍绵延百米,载着丝绸、香料、药材。这是三年来第一支从北境平安抵达的商旅。他们带来消息:黑水集重开集市,柳河村修好水渠,百姓开始种稻。
谢昭宁嘴角微微扬起。那是她和萧景珩一起许下的承诺。
她想起昨夜广场上的灯火,想起孩子们蹲在音舍门口等开门的样子,想起老匠人召集同门立碑时颤抖的手。这些人不图名利,只希望下一代能活得安稳些。
“我不想被记住。”她轻声说,“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唱歌,就够了。”
萧景珩看着她,忽然笑了。他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很慢,很轻。
“你知道吗?”他说,“我以前活着,是为了报仇。我想扳倒皇后,查清家族冤案,让那些踩着尸骨上位的人跌下来。”
她看着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握紧她的手,“我现在活着,是为了和你一起看每一个 sunrise。”
sunrise。
她愣了一下。
他意识到说错了什么,顿了顿,改口:“……每一个日出。”
她忍不住笑出来。这词他说得生硬,像是背了很久才敢讲出口。
可她听得懂。
她靠在他肩上,很轻地靠着,没有完全倚下去,只是让肩膀贴着他一点。他也没有动,任她靠着,两人静静望着前方。
城楼下,有个小男孩把一朵野花放在石阶前,然后跑开几步,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重新摆正。
阳光洒满整条长街。
北园御道上,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过,女孩笑着说了什么,男孩低头看她,眼神温柔。
谢昭宁望着他们,忽然说:“我们也曾那样走过。”
萧景珩嗯了一声,“走得更累一点。”
“但走得更稳。”
他点头,“以后也会这样走下去。”
风再次吹起她的衣袖,银铃轻响。她抬起左手,看着指尖——那里有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也有战火中划过的疤痕。
她不再需要弹琴去探知谎言,也不必用旋律唤醒记忆。因为她已经活成了真实本身。
萧景珩始终站在她身边,像一道不动的墙,也像一条不会断的路。
他们不需要再说更多话。
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驻足仰望,有人默默行礼,有人摘花置于阶前。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靠近打扰。
这是一种敬意,也是一种告别。
传奇不需要落幕的鼓声。它结束在一声琴音之后,在一次牵手之中,在一个日出的清晨。
谢昭宁抬起头,看向天空。蓝得干净,云薄如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萧景珩的手,依然牢牢握着她的。